衆人手忙腳亂的扶起了肖老爺,大太太又用指甲狠掐了他的人中,過了良久,他方緩緩轉醒過來,一睜開眼,只見迷迷糊糊中,肖嶽哲正坐在地上,背靠硃紅石柱,正半咪着眼,一臉陶醉的吞雲吐霧,心中大驚,擅抖着手指着他:“你你,你,你,你這個畜牲,當着這麼多人的面,你竟然抽上大煙了,你,你,是何時竟學人抽了這個,你你……”
他已是氣急了,胸中氣血又是上涌,竟然又是兩眼一翻,又暈了過去。
大太太此時方醒悟了過來,大叫着:“去請大夫,快去請大夫!”
此時肖嶽哲抽完了那一塊煙土,整個人都舒爽了,急急朝肖老爺奔了過來,人尚未靠近,已被老夫人攔腰一拐仗便打了過來,只聽得一聲悶響,他整個被打得一個趔趄,差點摔倒了,卻見老夫人已是聲淚俱下,恨鐵不成鋼的怒罵道:“你這個不肖子,你何時竟是沾惹上這個東西的?你爺爺在世時便已將此條寫進家訓裡,不得抽大煙,你怎的變得這麼壞?怎麼的變得這麼壞?!”
肖嶽哲被老太太打了這一悶棍,身上吃痛,卻又不敢說話,只一雙眼睛狠狠的盯着於翠蓉,於翠蓉此時一臉的委屈,上齒咬着自己的嘴脣,行過來抓住他的手,嗔道:“嶽哲,你知不知道,人家都已經有了你的骨肉了。”
“你閉嘴!”肖嶽哲早已是顏面掃地,見她仍這般口不擇言,低聲喝斥道:“我不是跟你說了不要獨自來我家麼?你怎的……”他話音未落,只見陳芕芝已經衝了上來,猛的將於翠蓉一推,口中怒罵道:“不要臉的賤人,你別以爲你懷了他的孩子,便妄想嫁入我肖家,你想入肖家,先問過我!”
於翠蓉被她這一推,整個身子便往前撲過來,她倒是急中生智,眼見着自己要摔倒了,竟然往旁邊伸手便是一抓,竟是抓住了老夫人的手臂,此時老夫人原本亦是怒火攻心,冷不防被她這麼一扯,竟是跟着她便要往地上摔去,於翠蓉因着這麼一緩勢,雖是摔倒在地,倒也不無大礙,反是老夫人一時摔在地上動彈不得。
一時間肖家前院裡個個手忙腳亂,又是要忙着救治肖老爺,又是忙着查看老夫人的身子有無大礙,卻是沒有人有心情去理會於翠蓉了。
葉玉笙其時正與大少奶奶合力抱起老夫人來,一回過頭,卻見於翠蓉已經行至了大門口,出門前又回過頭來看了一眼,臉上帶了一股莫名的笑,哼了一聲,竟是又上了門外頭的馬車,揚長而去了。
錦園散
這年的夏天似乎格外的熱,人坐在那裡一動不動,都要流一身汗。肖家人直至好多年以後,都能記起這個夏天,太陽熱熱辣辣的燒中,心中有一團火,在體內也同樣烤着,烤得人前所未有的煩燥,前所未有的慌張。
太陽在落下前已是將西方大半邊的天空烤得通紅,此時的肖家被落日的餘熱炙烤着,將裡頭的人個個
烤得無精大采。肖老爺此時正坐在肖家的小祠堂裡,肖嶽哲跪於佛龕前,更是垂頭喪氣。
肖老爺看着他這副模樣,心下竟是厭煩無比,順手便操起手旁邊的小几上的一個茶杯,撲頭便朝他砸了過去,只聽得哐得一聲,那茶杯在他的額上裂開來,又聽得幾聲脆響,那裂開的吃瓷片掉落在地上,摔得碎了。
肖嶽哲的額上已是有鮮血漸漸的滲了出來。肖老爺仿若未見,他眼下是連見這個兒子都不想見,強撐着站了起來,步履踉蹌的出了祠堂,“你好好在這裡跪着吧,沒我的允許,你哪裡都不準去……”
肖嶽哲跪在那裡,根本顧不及得疼痛,額上的鮮血流到他的臉頰之上,又一滴滴的嘀落在他身旁的地板之上,發出輕輕的嘀嗒之聲。他臉上的淚亦是流了出來,流了一臉,他卻是哪裡還顧及得了,心中又是傷心,又是羞愧,又是怨恨,他呆在那裡,心中無比的難受,竟是忍不住的放聲哭吼起來,“爹,爹啊,您不要這樣好不好,你好好歹歹,要打要罵,你吭一聲,你別這樣,你這樣,我難受啊,爹……”
肖嶽凡喝得酩酊大醉回來時,葉玉笙正獨自一人坐在倚竹軒的院子裡頭看天上繁星。這個夏日夜晚裡的星空格外高遠,那天上的星星清清朗朗散佈,哪裡知道這凡間慵人的心頭之事。
又聽得檐外的竹葉沙沙響着,她嘆一口氣,一時竟是猶豫着,自己是該走還是該留了。她從懷裡掏出肖嶽凡那時寫給她的那張休書,便在夜幕上看着,那上頭的字跡依然清晰:“……本婦過門之後,多年不育,正合七出之首。因不孝有三,無後爲大,吾不忍行此不孝不義之事,做此不孝不義之人,情願將葉氏玉笙退回本宗,聽憑改嫁,並無異言,休書是實……”
休書都寫了,她着實也沒什麼必要再呆在這裡了,何況現下肖家只怕也是自身難保,他們又不曾牽掛於她,她做什麼要陪着他們一起受難。她便起了身,想要進屋裡揀幾套衣裳。
她還不過行了兩三步路,便聽得院門“咣噹”一聲被推開了,肖嶽凡衣衫凌亂,搖搖晃晃的行了過來,行至她跟前,朝她吐了一口大大的酒氣,她皺了皺眉,不悅道:“這是做什麼?喝得這般醉,怎的也記得回來的路?”
肖嶽凡卻只是一動不動的看着她,看得她心中都有些慌了,他卻突然眼眶一紅,一把竟是將她抱住了,她掙扎兩下,掙脫不得,只聽得肩膀上頭的那個腦袋,緩緩擅抖起來,她心一下愣,原來肖嶽凡竟是伏在她肩頭哭了起來。
他的聲音壓抑,喉嚨也沙啞了,一邊哭一邊道:“玉笙,葉玉笙,你是不是要走了?你不要離開我,不要離開我,求你不要離開我。”
葉玉笙被他摟着,只覺渾身都不自在,推了推他道:“我哪裡要走了,走哪裡去,你先放開我。”
他原本便是喝醉了酒,極爲不清楚,她要他放開
她,他竟然當真鬆開了,整個身子一軟,顛倒在了地上,一邊道:“酒,喝酒,來來,喝酒。”他順口便又往自己的嘴裡罐了一口酒。
“喝喝喝,現在肖家這樣亂,你還有心情喝酒。”葉玉笙不快道。
“我怎麼不能喝酒?大哥沒有了,御林坊被封掉了,唯一的女人,也跟了二哥,竟然還懷了他的孩子,我什麼都沒有了,我爲什麼不能喝酒?我連酒都不能喝了麼?真是笑話。真是笑話。”
“那你便一人喝個夠吧。”葉玉笙氣惱道,擡腳朝房裡行去。
“對不起。”身後猛然一個聲音響起來,“對不起啊。”
她身子一滯,只聽得他斷斷續續道:“都是我不好,曾經那樣對你,可是我真的討厭你啊,我真的好討厭你,葉玉笙,你一個青樓裡出來的,你憑什麼在我面前那麼囂張?憑的什麼?”
“是我不好,只一味逼迫你,逼得你跳了江,我一個大男人,我堂堂肖家的三少爺,竟是逼得一個手無寸鐵的女人跳了江,逼得她一個人躲在牆角里哭,我,我……”
他斷斷續續的講,說到最後竟又幹吼了兩聲,奮力咳嗽起來。
葉玉笙此時的眼淚亦是下來了,猛的轉過頭,指着他道:“到如今,你還說這些做什麼?”
“我做什麼?”他整個人都是晃晃惚惚的,坐在地上,就着廊下的燈光,依稀可見他臉上的淚光,“我什麼都不做?你放心,從今後,我再不會對你如何了,爹說得不錯,你是個有大義的,你有大義,我服了你。我害得你被沉過潭,我欠了你的,欠了你的……”
她來這桃花江不過短短數月的光陰,倒也當真是經歷了這大半生都未經歷的事了,她想起那被沉潭的徹骨之痛,心中亦是疼痛難忍,一屁股坐了下來,亦是哭了起來,“你說這些做什麼?你們肖家太不近人情,太沒人情味了,我都要走了,我是鐵定要走的,你說這些做什麼?”
“翠蓉,翠蓉。”肖嶽凡已經撞撞跌跌的爬了起來,往院子中央行了過去,哪裡聽到她在說些什麼。他一邊呼喊,一邊大笑,“於翠蓉。很好,好樣兒的,肖嶽哲,肖嶽哲,很好,好樣兒的……你們,你們都是好樣兒的,好樣兒的……”
良久,他卻是再無聲音,立在那裡立了半晌,撲嗵一聲,便朝地上撲倒了下去,卻是徹底的醉死過去了。
葉玉笙深吸一口氣,依然坐在那裡,院子裡突然起了一陣風,伴着咽嗚之聲,從她耳畔颳了過去,將她臉上的淚吹得一片冰涼。過了許久,她方擦淨了臉上的淚,喚來了下人,將肖嶽凡擡進了房中去了。
幾個下人侍候着替肖嶽凡換了衣裳,又替他洗漱乾淨了,方將他擡到了牀上去。葉玉笙坐在牀前一條凳子上,聽着他在夢中的喃喃自語:“對不起,葉玉笙,對不起,你不要這樣不理我,不要這樣,對不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