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老爺大名林萬千,”那人躬身道,“原來夫人卻是不知麼?即然請帖已送到,小的這便告辭了,希望到時夫人與家眷們能準時到。”他言罷,又是行了一禮,後退兩步,方轉了身,大步去了。
大太太聽了“林萬千”三字,已是心下大震,忙翻開那請帖來看,卻見上頭落款果然竟是林萬千的大名,她疑惑不已,緩緩道:“林萬千?莫不是長沙的闊富林萬千?他來桃花江了?”
“娘,”二少奶奶問道,“這林萬千到底是什麼人?他爲何給我們家送請帖?”
“說是他母親的八十大壽,請我們家去呢,”大太太邊關了院門,邊道,“這個林萬千是長沙的一個富商,家財萬貫,可不得了。”
“比起我們家以前如何?”
“我們家哪裡是可以與他比的?”大太太道,“此人極富經商頭腦,人脈又廣,官場上也大有熟人,以前你爹應該也是與他打過交道的,我卻是不曾見過他。想必是還念着點舊情,雖然我們家落敗了,竟還這般鄭重,送了帖子來……”
她言罷,已是進了堂屋,朝老夫人稟明去了,幾個妯娌互相張望一眼,嘆道:“這樣的富貴人家請我們去,我們去是不去呢?”
“自然是要去的,”二姨娘道,“正因爲是富貴人家請,才更要去,人情關係處的好,將來的日子方許有轉機,日子麼,便是一點點的,盤活出來的。”
倒是難得見二姨娘說出這樣的話來,葉玉笙大感詫異,看一眼二姨娘道,“姨娘可是有什麼好的想法?”
“我哪有什麼好想法。”二姨娘笑道,“這話也是老爺生前常說的,我不過是隨口便這麼一說,老爺說的,想來也是錯不了。”
她言及此,不禁便想起肖老爺的生前的模樣來,心中不覺悽然,望着院中幾棵落盡了葉的梧桐,嘆道:“肖家將來能不能盤活出來,我是不知道,從前也是過慣了苦日子的,現在過倒也無妨,只是你們,都沒有過過這樣的日子,可是委屈你們了。”
幾人見她這樣說,一時心下亦是感傷,葉玉笙便只得在一旁打着圓場:“姨娘好好的怎又說這樣的話,什麼樣的日子不是過日子?常言道的好,‘食不過二兩、睡不過三尺’,我看眼下這日子倒也好的緊,平實。你說是吧,大嫂?”
大少奶奶見她問自己,笑着點點頭,“是,三弟妹就是心性兒好,什麼都看得開,還是要看開些。”
“可不是要看開些麼,”卻是大太太扶着老夫人從堂屋裡出來了,現下天氣已日漸寒涼,旁人倒還好,老夫人卻是已將薄襖穿上身了,走路顫顫巍巍的,看來這次肖家變故,着實是讓她傷了元氣,“剛剛文豔的話說得在理,日子便是一點點盤活出來的。”
幾個人見她出來了,都忙走上前來扶着她,想將她扶回房中去,她卻執意行至了院中,擡頭望着天空,望了半晌,緩緩道,“萬千的娘與我也是老交識了,她孃家與我孃家隔着近,幼時我們常一塊在閨中玩鬧,而今一晃眼,竟是這麼多年過去了,她都有八十了,多年的好友邀請我們去,我們自然是要去的。”她頓了一頓,迴轉身來,朝屋
頂望過去,似要穿過這屋頂看一看那後山之上的竹子,“當年我與你爺爺一同買下這後山,一時興起,還給這山取了個叫‘香葉林’的名字,原本是想着等年老了,與他一同歸隱這山野,頤養天年的,現在倒也是實現了這心願,無耐你們爺爺去得太早,不過他若是見了肖家眼下的境況,怕也不好過,去得早卻原來是富氣。”
“奶奶,”大少奶奶撫着她的手臂,想要安慰她,老夫人卻笑着拍了拍她的手,“奶奶無事,好孩子。”她又看向大太太,“眼下天氣涼了,香葉林裡的竹子倒是可砍了一些,賣掉吧,要入冬了,砍掉些竹子,也讓竹林新一新。再過幾個月可就要過年了,今年中秋過得那樣艱難,這個年就過得稍微好一點罷,但願這‘香葉林’能是我肖家翻身之地了……”
大太太點點頭,“那媳婦明日便叫嶽凡與我一同去找買家,只是林老爺的母親過壽,我們要送點什麼纔好?”
“家裡不是還有一個青釉雙耳梅花瓶麼?就送那個去吧,我記得她幼年時同我一樣,是喜歡梅花了。”
“可是那隻瓶不是公公送給您的麼?宋代的呢,哪怕是肖家最落魄的時候,您都不肯賣掉,現下您卻是捨得了?”二姨娘道。
“什麼捨得,捨不得?不過都是身外物,送給故人,也讓她多些念想,記持着我。”老夫人緩緩道,原本溫和的臉龐之上,眉頭輕輕皺了一皺,喚道,“紅姑,我有些累了,扶我進去。”
紅姑應聲而來,撫上了她的手,輕聲道,“小姐,慢些走。”
葉玉笙立在那裡,眼瞧着這主僕情深一幕,心中無數感概一一浮了上來,看着老夫人步履蹣跚的模樣,想起她芳華正茂時,與同樣年少有爲的肖老太爺一同在這院中觀摩香葉林的情景,該是何樣的溫暖甜蜜。她又看向一旁的紅姑,據聞她跟着老夫人一同嫁入肖府時,不過八歲光景,而今竟是也已到了天命之年,而她竟是一生都不曾嫁人,自入肖府那日起,便陪伴在老夫人身側,真真是不易了。她尤自思量着,卻是聽到青草在喊,“夫人、少奶奶們,來,喝碗甜酒,這裡頭的雞蛋可是母雞纔剛下下來的,大家可要來償償?”
衆人一聽她喊,已是笑了起來,二少奶奶更是歡欣雀躍,“有甜酒吃?可是許久不曾吃了。咱們家的雞能下蛋了麼?這可真是不容易。”
“二少奶奶,”青草笑道,“是太太孃家捉過來的雞,今早剛下的蛋,可新鮮着吶。”
待人笑呵呵着吃了甜酒,青草又收拾了碗,去井邊吸了水來清洗,葉玉笙便也跟了上去,蹲在她身旁,往她懷裡塞了幾兩銀子,說道:“你孃的病可好些了?銀子夠不夠使?這裡有五兩,你且拿着……”
青草一驚,也顧不得手上溼碌碌的,便要去掏那銀子出來,急道:“銀子夠使了少姨娘,我孃的病原本已是治不好了的,不過是喝些藥續着命罷了,眼下肖家艱難,我哪裡能再要您的銀子?”
“你就拿着吧,”葉玉笙道,“眼下肖家這樣,月例也少了,本來讓你跟着過來,我也不忍心,只怕是委屈了你,你現在肖家呆得若是不順心,你儘管同我開口,你若是
想走,我絕對不攔着你。”
“三少姨娘,”青草已是急了,擺着手道,“少姨娘說哪裡的話去了?我現在在肖家過得不知有多好,每日都可以回去看看我娘,月例雖然是少,但是娘吃藥的銀子還是有的,家中就我們兩個個人,我又不知要去哪裡,而且,我若是走了,再去哪裡找少姨娘這樣的好主子?”
葉玉笙與她說這番話,原本不過是想試探她一試,見她這樣說,不禁笑起來,嘆道:“也不知道從哪裡學來這樣的一張乖嘴,我不過是怕你受了委屈。你能這樣想,我也就放了心了。”
如此又過了些時日,肖嶽凡陪同大太太一起,先是去那些這桃花江內原本與肖家往來甚厚的製作大家,倒也不曾在臺面上擺了臉色來,聽聞是賣竹子,不禁都是大感詫異:“你們家的深竹淵不是給朝廷封了麼?聽說被潑了鹽水,那竹子怕是活不成了。”
“不,不,不是,”大太太道,“我們家還有一個小竹林,可以賣掉一些竹子。”
那人晤一聲,竟是開了比市價低了近兩成的價來,還出言不遜:“眼下竹子多的是,這個價您就看着辦便吧,若是可以,過幾日,我們便叫人去砍。”
肖嶽凡哪裡受得了這樣的氣,將那人臭罵一頓,拖着大太太揚長而去,全然不理會後頭之人將一雙白眼翻到頭頂去了。
到後來還是鄰家人從中牽線,將香葉林裡頭的竹子賣了大半出去給一個同樣是做席子的小戶人家。
這樣一忙呼,那個林老爺母親的生辰之日便也到了,因是邀請肖家人全家,肖嶽凡也不去街上賣畫了。衆人都起了個大早,用完早飯,方各自回房,翻出了去歲的衣裳來,又從中挑了套好的穿上,雖是舊衣裳,款式也不是今歲所流行的花樣,然則到底是料子是擺在那裡的,一有了底子,整個人看上去便又多了一分精細,想來這樣去拜壽,應是不會太失禮了。
待穿待齊整,留了各房的丫頭看家,肖家的幾個人便傾巢而出,又因着路途遙遠,便又商定,老夫人身子不好,坐馬車過去,由紅姑與二姨娘做陪,剩下的人先出發,徒步過去,省下這馬車錢也好。
待幾個人一路打聽着,好容易行至了林府時,幾人俱是身上都起了一層簿汗,鞋襪之上也沾了塵土,不免便有些狼狽,爲保全顏面,只得便就在林府的圍牆之外,稍稍整理了。恰好老夫人的馬車也到了,於是衆人便通報了名姓,遞了請帖,被林家的下人給迎了進去。
一行進去,卻是迎面來了一個婦人,聲音極是尖利,笑着抓住了大太太的手,大聲道:“哎喲,這可不是肖太太麼?”
“哎,”大太太臉上忙攤了笑,“原來是李太太,可是有些日子不見了。”
“是有好些日子不見了,”那李太太道,“肖太太,你現在怎的也不出來走動走動?我們這幫人,眼下是打馬吊都找不着腿了,三缺一呢。哎喲,怎的這般風塵僕僕的?頭髮也亂了,鞋上也髒了,怎的裙襬上也沾了泥土?”
“肖家不是都已經敗了麼,”不知何時又來了一個婦人,笑着道,“李太太,你怎的還她叫肖太太呢?不合身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