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日漸冷了下來,桃花江裡的水也逐逐的少了,行人走在江邊,早已沒有了那春日裡落英繽芬、桃花隨波逐流的溫柔之感。官妝村不過是這桃花江縣裡的一個小小村落,村裡有山,山上有水,一年四季綿涎不斷,眼下雖是到了秋季,卻也依舊有水緩緩而來,流至山腳,匯進一條小溪裡,再緩緩而下,落入到了桃花江水裡。
在桃花江,春日桃花爭豔,堪稱一絕,但是一年四季長綠的,到底卻是要數那隨處可見的竹子,這兒的人喜竹,讚賞它氣節高遠,明淨深邃。
肖家人的祖宅,便是坐落在這個小村莊裡,官妝村即屬桃花江,自是村裡少不了的身影便是竹子了。此時秋意已濃,寒意漸生,秋風過時,屋頂上頭便有竹葉沙沙而響,在寂靜的夜裡,甚至還能聽到竹葉在房頂之上滾落的聲音。
肖家的所謂祖宅,其實不過是個前前後後一起統共五間房,前頭有院牆,圍成了一個小院子,後頭有天井,天井過去,便是廚房。簡是簡單了些,到底是祖屋,肖家曾經那般輝煌過,到底肖老爺不曾忘了本,年年請人修繕,後來還花資買下了這屋後的後山,那後山雖說只是個小丘坡,佔地不過半畝,但勝在滿山都是竹子,肖家人若非有着那深仇大恨在前,住在這小小院落裡,比起尋常莊稼人來說,也能算是極好了。
然則肖家的這衆人,打從出生那日前,便已在生死簿上籤了字的,出身富庶之家,哪個不是過慣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這院子雖說是清淨,一應起居也還俱全,但到底是長年無人居住,屋中所置之物便略顯簡單了,眼下一窩人涌進來,更是顯出了拘促與粗糙來。
原本的下人們早已被遣散了,只餘了幾個房裡的陪嫁丫頭,一來也因着無處可去,二來與主家人相陪了這麼多年,也生出了感情來了,都跟了過來。葉玉笙雖是沒有陪嫁,卻是個有青草,倒也對她不離不棄。如此一來,五間房,便一間給了老夫人,一間給了大太太與二姨娘,一間給了大少奶奶,一間給了二房、餘下一間便給了葉玉笙與肖嶽凡夫妻,而幾個跟過來的丫頭,倒也不嬌弱,將柴房收拾了出來,住了進去,如此,關於過往的一切,與其說肖家都覺得是置身夢中,到了此時也不得不承認一切已然是成了現實,塵埃落了定,終究是死者已矣,生者卻還得顧着往後。
老夫人原本已是一顆命吊在了鬼門關上,被吳清遠那聖手神醫日日調整安慰,倒是又將她從鬼門關上拉了一段路回來。然則她一心思慮她的兒子,哪裡還能有好日子可過,終日懨懨的,指不定哪一天便要雙手一撒,駕鶴西去了。
二夫人原本便是大太太的貼身丫頭,此時兩人共處一室,又經過了那牢獄之災,卻是生出了一股患難與共的滋味來,兩人夜間睡臥在牀上,回憶起
從前的點滴來,俱是心生感慨,落下淚來,心知世間之事,強求何用,終敵不過命運弄人。
大少奶奶呢,卻是原本已是萬念俱灰之人,經此一事之後,反倒異常平靜,漸漸的也跟着二姨娘出入廟堂,大有一心吃齋理佛的意味。而二少奶奶因有着那一雙兒女,母子三人,共同睡在一個屋子裡,肖嶽哲竟是不知去向何方,她日日在街上找他,竟是未曾遇着他一次,不禁也是心中淒涼,日日以臉洗面。
而肖嶽凡自從肖老爺死後,一改從前那紈絝之氣,沉默了下來,臉上鬍鬚拉砸,他竟是理也懶得理會,肖老爺入土後,他似乎仍有不甘,又跑去沈家與楊家大鬧了幾場,次次被人打得鼻清臉腫的回來,愈發的沉默寡言,到了後來竟是成日只呆坐於屋後那片竹林之中,望着頭頂的星星點點,不知道在想着些什麼。
如此一來,這肖家唯一一個較爲正常的人便只有葉玉笙了,肖老爺入土後的第二日,她便領着幾個各房的陪嫁丫頭,將這屋子裡裡外外,上上下下洗涮了個通透,連樑上的蜘蛛絲都被清理了個乾淨。
吳家榜原意是要資助着肖家些,搬擡了許多日常起居的用具來,又拿了些銀子,竟是被肖嶽凡極爲激烈的拒絕了,只言肖家沒有死絕,萬不能靠施捨過活。
吳家榜驚訝於他的態度,卻也略感欣慰,留下了那些起居用具,收回了銀子,便是在第二日,被朝廷的一道聖旨,宣往了長沙,操練水師去了。
吳喜香來找葉玉笙,拿了一堆的布料絲線來,語氣裡頗爲急切:“姑奶奶,你趕緊着,快些給我繡些東西出來,那些個太太小姐們眼下都恨不得將我生吞活剝了,可是足足等了你一個半月了,你的繡品再出不來,可就要到冬天了,到時候我就只能退銀子給她們了。”
“繡園裡那麼多人,你何不讓她們繡着。”葉玉笙坐在院子裡,示意她小點聲:“眼下這屋子小,你在前頭說話,後頭的人可就都聽得着了,我與你開繡芳園的這個事,你還得幫我瞞着方是。”
“好好,”吳喜香忙蹲到了她身旁,壓抵着聲音道:“不是我不讓她們繡,能給她們繡的都給她們了,有些太太不樂意,非要你繡的,我也沒有法子啊,像那個叫沉香的,便是點了明要你的繡的……”
葉玉笙接過她的那些布料,輕聲道:“好了,我繡就是了,但是眼下肖家出了這樣的事,你看看,現在哪裡還有半點生氣,我怕也抽不出那麼多時間來繡。”
“哎,”吳喜香挪了條小凳也坐到了她身旁,蹭了蹭她,道,“你這還是打算繼續呆在這肖家麼?反正休書也有了,你若是要走,肖家人應該也不會攔你……”
“唉,”葉玉笙嘆了一口氣,“這個時候走,總覺得不是那麼個味,肖家眼下有難,我若是走
了,豈非顯得太過,太過薄涼了麼……”
“你呀,”吳喜香也嘆一口氣,“面子重要還是自己重要?人生纔多少年,你管得了那許多?你看肖伯伯,好好的一個人,說沒有了便沒有了。要我說啊,你也還是得決定好,是走是留,莫要等到時候再來後悔,指不定就遲了。”
“唉,”抱着那捲布料發了半晌的呆,良久又嘆了一口氣,回過頭朝後山之上張望過去,緩緩道,“我眼下也是矛盾,現在走,難免要落人口舌,難道當真是要大難臨頭各自飛麼?這樣豈非太過絕情,怕傷了他們的心……”
“你啊,休都休了,休書都在手上了,還想那麼多?要我說,要走得趁早走,這個世間,誰離了誰不能活下去?肖家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也不少,連肖嶽哲都不要這個家了,你也還是要多爲自己打算,趁現在年輕,許是還有機會遇上個真心的,等到再過幾年,到了我這個年紀,人老色衰再被肖嶽凡趕出來,那時候你可真是想回天也難了……”
“瞧你說的,”葉玉笙忍不住想笑,打趣她道,“你哪裡人老色衰了,聽聞杜然可是現在還對你念念不忘,紙鳶可是從吳府放到了繡芳園來了,你且說說,你還要這樣晾着他多久?”
吳喜香面上不由一紅,嗔了她一眼,葉玉笙卻突然想起了什麼,猛的站了起來,呼了一聲“糟了”猛的往自己的房裡跑了去,將那堆布料一股惱放了,又衝了出來,衝出了院子,吳喜香見她這樣,也忙跟着她跑出來,急急問道:“怎麼了這是?”
“糟了糟了,糟了,”葉玉笙臉上一片恐慌,在院子外頭打着轉,一邊低聲道:“休書沒有帶出來,忘在肖府了,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你說什麼!”吳喜香失聲叫起來,“這樣大的事,你怎麼都能忘?”
“那時被關在牢裡,肖家就被楊勇亭奪去了,出來後又一直事情不斷,更是連肖家的大門都沒進過,完全不記得這個事了,眼下怎麼辦,可如何是好,只怕那匣子早被楊勇亭劈了當柴燒了。”
“匣子?什麼匣子。”
“就是我放那個休書的,用一個小木匣子裝着的,放在牀底的,可不知道還在不在呢。”
“那你還等什麼,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楊勇亭這麼恨肖家,眼下我要進去找東西,他哪裡肯讓我進去……”葉玉笙已是急得額上冒汗。
“讓不讓進的,先去看了再說。”吳喜香當即不再多言,拖了她便往自己的馬車行了過去,上了車,那車把式將馬鞭呼呼作響,半個時辰後方到了楊家門口。
下了車,葉玉笙二話不說,便衝至了大門之外,扣敲了大門上頭的鎖環,不一刻,便有人開了門,見到她與吳喜香,問道:“二位有何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