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熟悉的陌生人
從‘天一’商圈,到‘華垣’商圈,一共15家一級商場,夏晚花了一天的功夫全部走完,一類商圈的數據便基本完整了。
從每個品牌上貨的款數、顏色佔比、經典款與新款佔比、新型面料佔比等數據做了詳細的排序;再從消費者進店第一眼方向、停留最長時間的商品其陳列位、顏色、款式再做羅列,也給消費心理分析對產品陳列的影響做了簡單數據展示。
做完這些,夏晚給自己煮了杯咖啡,站在面對醫院住院部的那扇窗前,看着來來往往的護士、偶爾走動的病人、還有穿棱不停的家屬,心裡說不清是什麼滋味。
習慣於將生活等同於工作的他,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放下手上所有的工作、用所有的時間、用所有的專注,去做一件與工作無關、與商業無關的、與投資回報無關的事情——卻也第一次,感覺這樣踏實、安心,還有淡淡的溫暖。
爲她做一件她需要的事情,無關金錢、無關利益、不涉商業,只是單純的、做一件她需要的、喜歡的事情——如所有最普通的情侶一樣,他們沒有資源、沒有金錢、沒有權勢,卻用最珍貴的方式去表達對戀人的寵愛:那就是用心和時間。
“今天四小姐身上的紗布要拆了,她看起來有些緊張。”手機嘀嘀的響起,是小姜發過來的短消息。
夏晚將窗簾拉大了一些,眼睛微微的眯起,看着對面住院樓裡來來往往的病人醫生,卻並沒有要出門的打算。
“拆後的情況,麻煩你告訴我一下,謝謝。”放下咖啡杯,夏晚還是發了信息過去——北方的天氣,對於傷口恢復應該還是有好處的,所以應該不會留下什麼疼痛病變的後遺症,只是疤痕是難免的了。她那麼愛漂亮,該會難受了吧。
只是,他卻不適合在這時候去看她。
不是顧忌顧止安,只是害怕她會哭……
*
“好的。”小姜的信息很快回了過來。
在看見三個醫生走進病房後,夏晚轉身回到房間,繼續將剛纔未完的數據分析。
大約半小時後,所有的數據完成,他下意識的看了一眼窗外,便又平靜的繼續將明天要去的二級商圈和批發商圈的表格整理出來。
直到一小時後,他才又收到小姜的信息——
“傷口恢復正常,縫針的地方有疤痕,醫生說當時用的是仿生手術線,所以疤痕到最後,都會變成鉛筆線一樣的淡。不過額頭上那一道,現在看起來還挺恐怖的。”
“四小姐情緒看不出什麼,但我不敢拍照。顧先生在和醫生商量後續的恢復與出院情況。”
“夏行長,您不過來看看四小姐嗎?”
夏晚一個字一個字的看着手機裡的信息,從這些文字裡捕捉着慕稀現在的情況——情緒看不出什麼,那就是很不好了。
她其實被哥哥們慣得很嬌,記得初識的時候,他讓她撿手機,讓她的手差點兒被電梯卡住——只是差一點兒,還沒卡住呢,她回過神來便將他大罵了一頓,捂着那隻什麼也沒有的手,寶貝得什麼似的。
這次這麼明顯的疤痕,還在額頭上,換作往日,一定要拉着他問個十幾遍——
夏晚,快幫我看看明不明顯啊?
夏晚,你說會不會消失啊?
夏晚,是不是很難看?從這個角度看呢,看得見嗎?
我完了,我破相了。
夏晚,你說傷哪兒不好偏傷了額頭呢?
唉,我發佈會走秀的時候,你說是戴帽子呢還是做一下發型?我得和燈光師說一下,這邊打暗光啊。
唉呀夏晚,好煩啊,你今天都別和我說話了吧……
總之,有時候她是真的很碎碎唸的。
想到這裡,夏晚嘴角情不自禁的彎起一道溫暖的弧度——以前天天跟在他的身邊一點兒也不覺得,現在回想起來,她曾經也很孩子氣。
只是,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她開始和他說一些商業上的話題、多數時候也變得沉默起來;一直以爲,是因爲家裡發生變故的原因,想來,還有他的原因吧。
“慕稀,疤痕明顯嗎?我問過醫生,說是最後會淡成鉛筆線似的一條線,所以不要太擔心;”
“我想應該不會難看的,你最好看的反正也不是額頭,是眼睛、是嘴巴,所以那個疤痕就別管他了吧。”
“以後發佈會走秀的時候,就大大方方的露出來,據說有範兒的設計師,都要有點兒與衆不同,才能讓人記住。至於燈光師,那麼幾百上千人的場子,打什麼燈光能看清你臉上這條線嗎!”
“所以別煩了,好好兒養着,等着完全恢復,發張照片來給我。”
夏晚低頭,一個字一個字的,將她會碎碎唸的話,全回了過去——她情緒不好,又無處發泄,若無人理解,怕是要憋壞了吧。
對於顧止安,她自然是不會碎碎唸的。
*
【醫院】
“醫生的話都聽到了?最後只會留下一道鉛筆痕。”待醫生走後,顧止安看着臉色鬱郁的慕稀柔聲說道。
“恩,額頭上這個……”
“不想留下疤痕就不要亂摸。”
慕稀伸手去摸額頭上的疤痕,卻被顧止安將手腕抓住。
“有點兒癢。”慕稀擡頭看他,微微皺着眉頭的樣子,看起來有些可憐兮兮的。
“我用消毒水幫你拍一下,但絕對不能用手抓。”顧止安放下她的手,用鑷子夾了浸過消毒水的紗布,在那道看起來仍然猙獰的傷口上,輕輕的拍打着;另一隻手則扶着她輕仰的頭,讓她的脖子能夠更省力一些——那樣細緻溫柔的模樣,幾乎能融化一切冰冷與疏淡。
慕稀就這樣一直盯在他的臉上——那樣凌角分明的線條,在燈光的照射下,連臉部的陰影都顯得深邃起來。
“我臉上有東西?”顧止安將眼睛從傷口上稍稍移開,看了她一眼後又回到傷口上。
“沒有。”慕稀輕扯嘴角,淡淡笑了笑,這纔將眼睛慢慢閉上,讓整個頭都放鬆在他的掌心裡——在相親以前,從沒想過會和顧止安有什麼牽扯,也從沒想過這個刻板的男人居然也會有如此溫柔輕緩的一面。
而現在,卻自然的就開始習慣了他的照顧、習慣了的親近,曾經也下意識的排斥,也在不知不覺中變成了接受。
或許,這就是夫妻,無論曾經如何的陌生疏離,有了夫妻這層關係、有了在一起的決定、有了這一週時間她不得不接受的近距離接觸,一切都變得自然起來。
“還癢嗎?”顧止安看着她微微閃動的長睫,輕聲問道。
“好多了。”慕稀輕聲說道。
“那你睡會兒,醫生說還有種促進肌膚夫生長的藥,我現在過去拿。”顧止安扔掉紗布,將鑷子放進消毒水裡浸泡着。
“顧止安,什麼時候出院?”慕稀輕聲問道。
“再住三天吧。”顧止安沉聲說道。
“要不你先回去吧,這邊有分公司照顧我就行了。”慕稀睜開眼睛看他。
“公司的事我每天都有處理,不會耽誤事。”顧止安搖了搖頭:“我不是個讓私事影響工作的人,所以我留在這裡,自然是因爲沒有受影響,你放心。”
“好吧。”慕稀點了點頭,便不再說什麼。
顧止安看了一眼她放在枕旁,一直響個不停的手機,眸色變得冷漠淡然,在收拾好屋裡的藥品紗布後,便轉身往外走去。
夏晚既不是一個願意輕易認輸的人、更不是一個會死纏爛打的人,那麼,他最有可能的做法,便是從商業上打擊自己,以贏回輸掉的這口氣;但對於慕稀的放棄,他應該不會糾纏不放。
想到這裡,顧止安剛纔看到慕稀手機上閃躍着夏晚名字時的突冒出來的惱火,便又慢慢平靜下來——與夏晚之間,無論是商業還是感情,都會是一場持久的戰爭。
要比的,不僅有智力、手段,還有耐力。
“夏晚,你在有諸多優勢的情況下依然輸了我,那些低級的錯誤,我自然不會再犯。”顧止安微眯着眼睛,臉上掛着淡淡的冷笑。
*
看着夏晚發過來的信息,慕稀只覺心裡生生的發疼,這疼,讓她幾乎忘了身上那些醜陋的疤痕。
六年相處的時光,怎能說放手就放手?
即便不是戀人,他們對彼此也熟悉得就似一個人一樣——知道彼此的脾性、知道彼此的喜惡、知道彼此在遇到事情時候的第一反應、還有彼此在對方面前都從未掩飾的劣根性。
就像現在,他知道她在拆掉包紮之後的碎碎念。
夏晚,我們可曾想到過,我所有的一切會交付於另一個男人;而我曾嘲笑你的那些窘事,也有一天,你將會交付於另一個女人。
而我們,卻會在未來的某一天,成爲最熟悉的陌生人……
第二節:夏大行長親自做市調
【第二天】
“師傅你好,‘藍宇’商都。”
“好勒。”
第二天,夏晚拿着繪本和統計圖表,去到二級市場的商圈,上午半天將商圈所有賣場的層位圖、各品牌的櫃位陳列圖、各SKU的市貨佔比情況作了記錄後,又發了一百來張關於線上試穿、個人訂製設計的消費者調查問卷出去。
而每發出去一張,他便在旁邊等着顧客填完纔去發第二張。好在他長得帥、身上的氣質又冷,所以即便在一些產品專櫃攔截下客戶,品牌營業員也不敢上去找他的麻煩,這讓他的市調做得極有效率。
“你看起來不像是做發傳單的呢。”一個顧客將填好的調查表遞迴給夏晚,看着他笑着問道。
“我是公司市場部負責人,公司對這個項目很重視,所以我親自採集數據,後期這個項目成功推出的話,今天參與首次數據貢獻的客戶,都會有公司定製的禮品。”夏晚說起謊話來,向來是臉不紅心不跳。
“難怪,你一看,就是那種坐在高級寫字樓裡的高管。”聽了夏晚的話,顧客連連點頭。
“謝謝您的配合,如果你方便,可否幫我把這兩張表,交給那邊兩位女士?她們身邊有男友,我過去反而不方便。”夏晚指了指在內衣櫃挑衣服的兩位年輕女士,看她們挑衣服那專業勁兒,應該是‘稀世’未來定製的目標客戶。
“好啊,沒問題,我讓她們填完給你送過來。”顧客爽快的拿了表去給那邊兩位顧客,並伸手指了指夏晚。
夏晚微微晗首微笑,兩位顧客便也配合的填寫起來。
夏晚拿着手中的空錶轉身,看見商場主通道上走出兩個氣場十足的人,不由得愣了愣。
“哎,這不是夏行長嗎,什麼風把你刮過來了。”身後跟着三四個西裝革履助理的中年男子也看見了他,還立即轉向大步走了過來。
“過來辦點兒私事。”夏晚微微笑了笑,伸手與來人禮貌的握了握。
“夏行長來B市可是大事,你們亞安當時落戶國內,總部差點兒放在B市了,還是政府沒眼光,讓J市把你這個大能人給搶走了。”來人哈哈笑着,看起來既熱情又親熱。
“沒有沒有,真是私事。”夏晚笑笑,指了指櫃檯裡還在填調查表的顧客笑着說道:“這不,做一個消費者市場調查。”
“消費者市場調查?”
“你親自過來?”
“就你一個人?”
中年男子,包括他身後跟着的幾個助理,臉上都是一片訝然。
“亞安現在成立了一家投資公司,年後準備投資一家服裝企業,所以做做市場調查。投資這一行,有時候注重數據、有時候注重感覺,所以我自己過來看看。”夏晚臉上掛着淺淺的笑意。
“難怪夏行長的投資一直這麼精準、而且幾乎每三年就能推出一個創新項目,原來一直親自關注基層的信息呀,真是太難得了。”中年男子一臉的佩服,而且絕不虛僞——這種事情,要是擱在別人身上,說不定還會被笑做作;而在夏晚身上,卻是那麼的理所當然。
因爲他在投資界的地位、還因爲他在投資領域創造的奇蹟。
“確實,失了基層的感覺,判斷就會失誤。我們要重視數據,卻也不能被數據牽着走。”夏晚點了點頭:“比如說這個市調,那兩位女士的表格估計會作廢,因爲她們身邊的男士對她們填表這個行爲似乎不滿意,所以填的時候可能會有失誤信息,這樣會讓整體樣本的效度降低。”
“所以這個調查是我親自來做,而且我能保證90%的數據是真實有效的。”
夏晚一席話,中年男子連連點頭,而旁邊的商場老總卻有些臉色灰暗——他們做商場這一行的,做得最多的便是消費者調查,而他們的報表全部是直接放在收銀臺,讓顧客買單時順便填寫。
大家只在意這件事情做了沒有,至於調查數據的信度和效度,沒有人去關注。
“兩位去忙吧,我這裡還需要一會兒。”夏晚看着他們,眸光微微轉動了一下,淡然說道。
“夏行長什麼時候離開?要有時間到鄙行去坐坐?我們秦行長要知道夏行長來了,我都沒請去坐坐,一定會怪我的。”中年男子一臉熱情的說道。
“時間上還真不好說,稍後忙完了,我給秦行長電話。”夏晚笑笑說道。
“好的好的,夏行長忙,我就不打擾了。”中年男子伸手與夏晚重重的握了一下,這才與商場老總一起轉身離開。
*
“剛纔那位是?”商場老總問那中年男子。
“亞安國際銀行中國分行的行長,夏晚。”中年男子認真的說道:“我得給我們行長打個電話,年前我們在J市的分行行長出了些問題,差點兒丟了個政府的合作,聽說是夏行長親自找市長引薦,項目纔算保下來。”
“你先打。”商場老總做了個請的手勢,下意識的回頭看了一眼還在原地的夏晚——一副寵辱不驚的模樣,正拿着調查單與一個顧客認真的交談着。
若不是京都銀行信貸部的部長介紹,還真不敢讓人相信,那個華爾街的傳奇,居然親自在這裡發傳單、做市調。
*
遇見京都的信袋部部長,夏晚接下來的工作顯然就不那麼順利了,秦行長親自帶了銀行的十幾名員工過來,接過他手裡調查表的活兒,然後拉着他去了喝茶談事情。
一直到京都的員工將調查表收集好後送到他們喝茶的地方,他們正聊明厲成的事情剛剛告一段落。
“真是不好意思,讓您這麼興師動衆的。”夏晚接過調查表,大致的掃了一眼,不禁暗自點頭——果然是首都第一大銀行,對於市調和數據,相當的專業。
每一份報表的空白處,都有明顯的備註,註明了填表者的狀態與完成時間,以供分析調查表的效度。
“說實話,這種事情可真用不着你親自做。說說看,這是幹什麼呢?”秦行長看着夏晚,笑着問道。
“慕家四小姐出車禍了,我們合作六年,這些事情也熟悉,就幫她做一下。”夏晚也不隱瞞,自然而誠實的說道。
“慕家四小姐……”秦行長愣了愣,看着夏晚問道:“你想追她?”
“亞安接下來,與慕氏確實還有個合作。”夏晚並不正面回答這個問題。
“恩,我看到她最近的新聞,與Carlyle的顧止安走得比較近啊。”秦行長意有所指的問道。
“Carlyle與慕氏也有合作關係,只是合作的方式不一樣。這其中牽扯到慕氏家族內部的一些爭鬥。”夏晚淡淡說道。
“哦,原來是這樣。難怪一時聲名鵲起的C&A,那麼快就消失了;慕氏與Carlyle合作‘稀世’,卻又不見‘稀世’在市場上有什麼動作。想來這一家兄妹四個,都不簡單。”秦行長連連點頭。
“今天的事謝謝秦行長,下次我再專和去拜訪您。”夏晚收好手中的資料,看着秦行長說道。
“也別說什麼專程不專程,J市那邊你幫我盯着些,可不能再出問題,再出問題,我這總行也壓不住了。”秦行長收起臉上的笑容,看着夏晚,一臉認真的說道。
“只要明厲成那邊不出什麼紕漏,基本不會有問題。”夏晚微微斂下眸子,意有所指的說道。
“恩,這個你放心。對付他我們還是有辦法的。”提到明厲成,秦行長的神色一片狠厲。
“恩,特別是在公審前,秦行長一定要盯緊了。”夏晚點了點頭,與秦行長又寒暄了兩句後,才拎着包起身離開。
*
“明厲成……”
在夏晚離開後,秦行長立即給審計部的部長打了電話,要求他想辦法將明厲成的案子,拿回到B市來開庭——在B市,他不說可以一手遮天,至少辦起事來,要方便得多。
*
夏晚回到酒店後,打電話訂了晚餐,隨意的對付了晚餐後,便埋頭進電腦裡,專注整理二級商圈的數據與圖表。
然後又花了近4個小時的時間,將新項目市調錶的數據錄入進統計系統,直到統計報表自動生成後,他只覺得整個人都累得快癱了——確實,這樣基礎的工作,他自從華爾街離開後就沒再親自做過了。
只是,做完這所有的事情,將身體隨意的甩在沙發上後,夏晚突然覺得一股空洞的發慌的感覺——就這樣了嗎?
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用心爲她做一件事情,自此後,她是顧太太,而他終將成爲一個熟悉的陌生人。
那時候,連稍稍親密一些的問候,都會顯得不合時宜。
夏晚自沙發上一躍而起,大步走到窗邊,用力的拉開窗簾——對面那一棟燈光明明暗暗的住院樓裡,住着慕稀的那一間,燈光依然明亮。
她還沒睡吧,她在與顧止安聊着什麼呢?是否也和以前與自己在一起一樣,聊聊讓她頭疼的投資與數據,然後吵着讓以後不許在她面前聊這些;
又或她吃着零食看着漫畫,顧止安抱着電腦做着工作,安靜和諧的相處,像普通的夫妻樣。
而不管是哪一種,都讓他覺得難受得有些胸悶。
第三節:離開的感應
站在窗邊沉默良久,夏晚轉身回到沙發裡,將從交通大隊取回來的、她的物品,一一整理好後,重新放回到紙箱裡;然後將這兩天做的數據分析發在她的郵箱裡,同時拷備一了份在給她新買的電腦裡。
原始的繪稿和調查表,他用檔案袋分開裝好後,貼上標籤後,放在了新電腦上面。
沉默的做完這一切,夏晚回到房間洗了個澡,換了衣服後,拖着行李箱離開了酒店。
北方的夜晚,天空特別的沉暗;路上幾乎也已經沒有行人;孤單的排着隊的路燈,將每一棵樹的背影拉得那麼長,讓它們看起來有股格外的淒冷感。
而拖着行李從這一排排樹下走過的夏晚,瘦高的身影,被路燈打得斜斜的,與那些樹影重合在一起,就似一棵能夠移動的樹一般,纖長而孤單。
行李箱拖在地上的聲音,響徹在空曠的夜空裡,在這冬夜裡,顯得特別的孤單,讓人聽了有種想流淚的感覺。
*
“今天精神不錯,到現在還不想睡?”顧止安從電腦裡擡起頭來,看着還在看漫畫的慕稀,笑着說道。
“這幾天一直在醫院躺着,都睡得快發黴了。”慕稀邊說着,邊伸手去拿牀邊櫃子上的水杯。
“我來。”顧止安忙站起來,在水杯裡添了些熱水後才遞給她。
“顧止安,我想出去走走。”慕稀喝完水後,捧着水杯突然說道。
“這麼晚了,外面冷。明天是晴天,中午暖和的時候我扶你出去。”顧止安輕聲說道。
“我……”慕稀張了張嘴,似是想說什麼,想了想卻又咽下。
“或者……”
“算了,是挺冷的,我想睡了。”慕稀搖了搖頭,將水杯遞給顧止安後,秀氣的打了個呵欠,便拉了被子躺了下去。
“早些睡,有益於傷口恢復。”顧止安幫她掖好被子,輕聲說道。
“恩。”慕稀側着身體,臉朝着牆的那邊,閉着眼睛輕應了一聲之後,便不再說話。
顧止安沉眸看了她一眼,將房間的燈關掉後,自己回到沙發邊,藉着窗外的燈光,繼續在電腦裡處理着工作。
他知道慕稀原本想堅持出去走走,卻不習慣與他爭執、也不願意向他提要求。
他們的相處與交流,確實已經達以默契的程度,甚至是親暱的程度,她甚至都不再排斥他的肢體接觸與偶爾的親暱。
表面看起來,兩人的相處,已經與普通夫妻一樣,有模有樣,親暱自然。
只是在這樣的自然與親暱裡,不在爲何,總讓人感覺到一股莫明的距離感——她從不像一般的女子那樣,會鬧小情緒、會偶爾無理取鬧、會故意和你彆着來、會偶爾撒撒嬌。
她都沒有,她總是那樣懂事自立、冷靜沉然,從不主動給他添一點麻煩。
他曾經很喜歡這樣的她,覺得特別好,是個合適的妻子人選——都有自己的工作、都很忙、都不會過多的要求對方陪伴或要求對方進入自己的生活圈、都依然是獨立的兩個個體。
可現在,他卻希望她能多依賴自己一些、能在自己不同意的事情上,能夠堅持到自己妥協。
想來自己這一個多星期的照顧與陪伴,讓自己變得越發的柔軟起來,居然生出這樣莫明的想法。
顧止安擡頭看了一眼黑暗中蜷着身體的慕稀,嘴角噙起一股暖暖的笑意——最近似乎總是這樣,光看着她睡着的背影,也能發呆半天,渾然不覺又浪費了多少時間。
“也好,終歸算是正常人的樣子。”顧止安笑笑低下了頭,重新將思緒轉回到工作中。
*
躺在牀上的慕稀當然沒有睡着,確實如顧止安所想,她可以與他自然甚至是親暱的相處,卻下意識的在他面前壓抑着自己的性子——其實也不算是壓抑,只是沒有那個興致。
是的,沒有那個興致,或者爭論、或者堅持,突然變得毫無意義起來——又有什麼事情,是非要堅持的呢!
慕稀輕輕的嘆了口氣,被子裡的手緊握着電話,似乎在等着什麼——就像剛纔突然想出去走走一樣,她總覺得,有一個聲音在心底深處推着她:出去走走、出去看看。
只是,她終究也沒出去,而手裡握着的電話,直到她睡着,也沒有任何的動靜……
*
夏晚拖着行李箱站在一樓的院子裡,擡頭看着樓上慕稀住的房間:看到窗上的剪影裡,他起身倒水遞給她、他彎腰幫她掖被子、他關掉了燈——房間裡一片漆黑,他什麼也看不見了。
稍後一會兒,看見一縷微弱的亮光自窗邊透出來,他知道那是顧止安抱着電腦在工作。
“慕稀,晚安。”
夏晚低低的說了一句後,拖着箱子轉身離去。
*
“師傅,首都機場。”
“晚上要加價喲。”
“好。”
“走勒。”
*
計程車快速奔馳在夜晚無人的馬路上,耳邊車載音樂低劣的音質一直播放着那首周杰倫的《最長的電影》,而他和她,似乎是真的回不去了……
*
我們的開始是很長的電影
放映了三年我票都還留着
冰上的芭蕾腦海中還在旋轉
望着你慢慢忘記你
朦朧的時間我們溜了多遠
冰刀畫的圈圈起了誰改變
如果再重來會不會稍嫌狼狽
愛是不是不開口才珍貴
再給我兩分鐘讓我把記憶結成冰
別融化了眼淚你妝都花了要我怎麼記得
記得你叫我忘了吧記得你叫我忘了吧
你說你會哭不是因爲在乎
第四節:既然這樣,那就這樣吧
【第二天】
“這是夏行長讓你拿過來的?”慕稀接過手繪本,看着繪稿裡那些陌生的線條、熟悉的字體,聲音一陣難忍的嘶啞。
“是的。”小姜點了點頭:“夏行長原本是讓我今天給他打電話,確認全部完成後去取。但是我今天早上起牀收到夏行長的留言,說房間還沒退,門卡在前臺,我拿身份證可以去取裡面的東西。”
“他……是昨天走的?”慕稀低聲問道。
“應該是昨天半夜吧,因爲前臺服務員告訴我,這張紙條是半夜交給服務檯的。”小姜點了點頭,看着慕稀失神的樣子,不禁覺得有些心酸;擡頭看看門外走廊上打電話的顧止安,又覺得他們之間的關係太複雜。
奇怪的是,她知道顧止安是四小姐的丈夫,可她在心裡卻悄悄偏向了夏晚。
“大約,還是夏行長和四小姐更般配吧。以前四小姐和夏行長一起過來的時候,四小姐在夏行長面前,那可是橫行霸道的強勢着呢,可不像在顧先生面前,死氣沉沉的樣子。”小姜將目光從顧止安的身上收了回來,在心裡暗暗的想着。
“昨天半夜?”慕然握着繪本的手突然一緊,想起昨夜突然的感覺,只覺得心裡一陣失落的疼痛——他終究還是走了……
她其實不知道,她到底是希望他走,不要讓她爲難;還是不走,讓她多少感受到一些他的愛。
或許矛盾、或許混亂,她卻因着他終於離開,一棵疼痛的心,只覺得一陣空落落的難受……
“四小姐……”看着欲哭無淚的慕稀,小姜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你幫他退房,他給錢了嗎?”慕稀暗自吸了口氣,將難受的情緒控制堪堪控制住。
“給了。”小姜將一張卡遞給慕稀:“說是這張卡用過後交給四小姐,您回J市後,再找機會給他。”
“我給你地址,你寄過去吧。”慕稀看了一眼那張卡,拿出紙筆,寫了地址遞給小姜:“小姜,謝謝你。”
“四小姐,夏行長留言說了,讓您回去再給他。”小姜搖頭不接。
“這麼聽他的話?”慕稀淡淡說道。
“這個……”小姜一時語結。
“我會給他打電話說這事的,你去寄吧。”慕稀將地址遞到她面前。
“好吧。”小姜接過寫着地址的紙條,無奈的說道:“四小姐我先走了。”
說完見慕稀只是低頭翻看着手中的繪本,便也不再說話,轉身徑自離開。
*
而拿着繪本的慕稀,在小姜離開後,終於還是忍不住,大顆的眼淚終於滴了下來——將繪圖上的字跡暈染成寫意的墨色……
夏晚繪圖的功夫,在與慕稀合作的這許多年裡,慕稀只見過有限的幾次。
每年趕季度稿時,他都會去設計部看新款進度,有時候興趣來了,也會拿她的畫具畫上幾筆,都只有簡略的線條,沒有最後成形。但在慕稀專業的眼光來看,已經有專業的繪功了,若要將圖紙完成,其實已經是相當好的作品。
只是他從不肯將一副圖繪完,問他原因,他也總是笑而不語;次數多了,慕稀也就不問了。
而現在,在經歷了這麼多事情以後,慕稀第一次看到他幾乎媲美一流專業設計師的繪圖功底了——寫意的線條、工整的數據標識、清晰的設計說明,若不知道是他,她一定會認爲是慕青新聘了一個設計師,做了這套精確完備、繪圖技法無懈可擊的市調報告。
顯然,在數據分析上,比她做得更細緻、更專業。
一頁一頁的翻下去,似乎能看到他在專櫃前揮動着鉛筆,瀟灑作畫的帥氣模樣;而在看到那厚厚的一沓原始調查表時,心裡不禁隱隱感動——有三分之一的表格,都是他親筆做的標註。
他一個一米八幾個子的大男人、他一個跨國銀行的行長,居然親自去做市調、親自盯着每一張表格的填寫與收回。
夏晚,以後再不要這樣做了,既然我們錯過了彼此的人生,那就讓他錯過吧,我不要再被你感動、你也不要再爲我做什麼……
拿起手機,終究還是沒有打過去,連一句話也沒有給他發過去——既然註定了錯過,就不要再彼此糾纏了吧……
*
夏晚一下飛機便打開手機,沒有接到慕稀的隻言片語,只有小姜的回覆:
“夏行長,房間已經退了,資料都拿給四小姐了,四小姐看起來很傷心。”
“另外,您的銀行卡,四小姐說她回J市的時間不確定,所以託我給您寄回來。大約兩天後您可以收到,請注意查收。”
夏晚的眸色微微黯淡,關了電話後,拖着行李箱大步往前走去——失去的痛,誰都不想再多一次觸及。
既然這樣,那就這樣吧……
既然這樣,那就這樣吧?
迎着J市初升的太陽,夏晚大步往前走去,只是心裡卻感受不到一絲最光的暖意——似乎,北方冬季的寒冷,將他的心也一起冰凍。
這段剛剛開始的愛情,他不願意也不能就此放棄…。
慕稀的未來,他想握在自己的手裡…。
慕稀,我不會祝福你,我寧願你不幸福——只是,你的熔斷點在哪裡?要有多不幸福,你纔會醒悟:愛情不是婚姻的必須品,卻是婚姻幸福的必須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