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我們的陸鴻現在好像不得不承認,他已經無法再把李嫣當成一個單純的朋友看待了,或者說,他們之間從來都不是甚麼單純的朋友關係!
在想通了這一層之後,他開始臉紅心跳,並且開始無法遏制地想念,過去一直因爲這樣或者那樣的原因而一直壓抑着的情感,突然就像決堤的洪水一般,眨眼間便將他吞沒。
他睜着一雙因爲醉酒而通紅的眼睛,義無反顧地穿過兩層院落向街門走去。可就在他經過正廳,而看到門口斜射在地上的一片燈光時,他的一絲理智忽然回到了腦海裡,並且告訴他:此時已經宵禁了,你只要出了這個坊,便有可能因爲“犯夜”的罪名而被關進大牢!
而且他也剛剛想起來——他現在並不知道李嫣在甚麼地方……
再說了,自己去找她做甚麼呢?又能說甚麼呢?
難道藉着酒勁兒,裝成一個毫無清醒意識的醉漢,然後向人家表白?
本能告訴他這是一件十分輕率的行爲,而且對於李嫣來說,真正需要的或許並不是他所謂的“酒後吐真言”,而是在他最清醒、最理智的時候,鄭重地告訴她自己的內心……
他想了想,庭院花架子下的水缸裡抄出一捧水來,狠狠地激在自己的臉上,然後抻起袖子抹乾淨了回房睡覺!
七月十九這天陸鴻很忙。
他忙的事情其實就一樣:接待。
首先一大早江慶就來敲門,等到陸鴻揉着惺忪的睡眼在庭院裡與他見面的時候,正廳裡倒了滿地的人和長几已經全都清理出去了,趙大成他們已經在鼓樓響起三通鼓的時候便悄悄地告辭回驛館去了。
花源離得近,走上兩裡多路穿過修文坊和天街,就能回到自家的大院。
這些人中只有孔良留了下來,他現在就睡在陸府西側的南側的客房裡。
污糟的拼接長榻已經被全部拆除下來,換上了新買的竹榻,至於舊的那套已經由僕婦們刷洗好了,一片片排着斜靠在北院牆上,正淅淅瀝瀝地滴着水珠。
江慶沒空手來,雖然他昨夜已經託趙大成他們帶過了賀禮,但是這次仍然鄭重其事地向陸鴻再次正式道喜了一次,並且拿出了第二份禮物——一面白玉無常臉譜!
“這倒挺別緻啊!”陸鴻舉起分量不小的臉譜來,罩在臉上迎向初升的朝陽,那臉譜的眼睛部分仍是大片的白玉,只留了兩隻瞳仁大小的孔洞,刺眼的陽光自孔洞之中打進來,讓他不得不眯起了眼睛,向後縮了一步。
“呵呵,古怪的玩意兒,你猜是誰送的?”江慶若有所指地笑着。
陸鴻奇道:“不是你送的嗎?”他當然已經隱約猜到是廣平的手筆,但是他不想說,不想提,似乎只要提了這個名字,在他自己來說就是一種背叛——對李嫣的背叛。
人的心裡總是容易從一個極端走向令一個極端,有些人經過時間的磨合,能夠從極端之中走出來,漸漸地看透、看穿、看破,漸漸地使自己更像一團混沌,無掛無礙,風輕雲淡。
但是我們的陸鴻顯然還並沒有能夠走出這種極端,他從逃避之中突然悟出了內心的真諦,就下意識地想
讓自己完全終於自己的所愛,好讓他覺得自己的愛是有尊嚴、而且十分嚴肅的。
“是廣平姐送的!”果然不出所料,江慶這樣說着,並且補充了一句,“是我哥以前留下的玩意兒。”
“你哥?”陸鴻一時間沒明白,江慶的哥哥又是個怎樣的角色。
江慶的神情暗淡下來,但是雙眼之中明顯閃着幾分明亮的光,他回憶着,像在描述一個光芒萬丈的偶像那樣地說:“我哥叫江山,早年曾在安北都護府與北迴鶻人、黠戛斯人作戰。那時北迴鶻人還是很強大的,他們打敗了突厥人,從裡海到饒樂都是他們的地盤!甚至曾經往南打到天山、太原一線!”他眼中的光芒越來越亮,繼而臉上爬滿了驕傲的神色,“但就是這樣強大的汗國,也被我哥率領的大周軍,兩度佔領色楞格河邊的回鶻牙帳,連續將他們四任可汗趕下王座!只可惜……”
江慶的神色重歸黯淡,微微苦笑着,艱難地說:“只可惜,豐慶二年,在最後一戰之中原本歸附大周的黠戛斯突然反叛,我哥就是在那一戰中殉國的。廣平姐和我哥是中表之親,也是青梅竹馬,本來預備等他打完這一仗回京兩人就完婚,那時聖君的賜婚喜詔都已寫好了,誰也沒想到等來的卻是一樁噩耗……那年他也才二十四歲!”
陸鴻沒想到大周朝還出過這麼一位堪稱傳奇的軍事天才……
他同時也有些納悶,南唐那邊一直未曾聽說有多少精兵強將,來來去去也只有一位幾乎無敵的姜炎;反觀大周這頭,卻是名將輩出,禁軍、衛軍、折衝府兵、邊戍軍鎮、團練兵五層兵員架構堪稱完美。
既有一批二十萬至三十萬的精悍兵馬,也有數量極其龐大的預備役,但是從有些窮兵黷武的武帝,到文治輝煌的文帝,再到看起來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的當今豐慶帝,似乎都完全有一統天下的機會和可能——但是隻據他了解的歷史來看,大周朝主動向南發動的大規模進攻幾乎屈指可數,並且沒有一次是以滅亡南唐、統一中原爲目標的!
這就讓他萬分不解了,難道這些皇帝們都只是想要偏安北國,做個太平君王?
可是除了有些窩囊並且只坐了兩年皇位的順德帝李旦,從高祖則天帝以降,大周朝的皇帝們沒有一個不是野心勃勃的人物……
即便是如今在位的豐慶帝,雖然不如前面幾位那樣雄才大略,但是從他近一年來連番出手的水準和決心,也絕非一介庸才!
不過這個問題江慶也回答不上來,但是有一點他是十分肯定的:“咱們大周朝歷經一百二十餘載,到最近這幾年,絕對是有史以來最強盛的!軍、政、農、商都處在一個空前發展的時期,如果說收復的話,如今絕對是最好時機……”
他這麼說就更加讓陸鴻趕到不解了,因爲朝廷自從掃北結束以後,一個月的時間之內,竟然沒有一個人將“南進”的目標舊事重提!
“咱們大周現在完全有發動百萬兵馬三路並進的實力!”江慶突然加了這麼一句,雙眼中跳動着灼灼火焰。
陸鴻吃了一驚,百萬兵馬是個甚麼概念?
但是他仔細算了算,朝廷禁軍攏共二十八萬稍缺,
天下四百八十府也有府兵四十五萬,還有不計其數的團練,哪怕不動邊軍一兵一卒,舉全國之力也確實可以在兩個月內動員百萬大軍!
他突然感到熱血沸騰起來,假如自己能夠有朝一日率領百萬大軍,掃蕩六合,那該是何等威風!
但是這種事情終究只是想想罷了,沒有哪一位君主會將百萬大軍的指揮權交給某個將軍——權利是好東西,但也很可怕。
江慶沒有坐多久,江家如今只這一個兒子,因此同樣出自江家的東宮太子妃對他視若己出。他在外好幾個月,難得回到神都一趟,自然有無數的體己話兒要說。
因此沒到晌午他便告辭走了。
陸鴻一直把江慶送到天街,並且駐足觀看了一會兒,順便目送着慶哥兒沿着天街穿過天津橋、繞過天樞,打左掖門走進皇城裡。
這盛夏的驕陽好似噴灑着灼灼烈火,焦烤着大地,整條好像廣場一般寬闊的天街上,桂花、臘梅的葉片都打着卷兒,垂楊柳們也耷拉着枝條,沒精打采地堅守着崗位。
而喜陰怕熱的牡丹花就更加蔫頭耷腦的,毫無半點生機。
陸鴻搖了搖頭,他的確有些遺憾,而沒見過當年的神都天街。
聽說當年沒到夏末秋初的時候,洛陽城有一個特殊的節日——桃李節。
而桃李節又分桃節和李節,分別在七月廿九日和八月初一兩天舉行,加上中間七月卅日的休沐,官員們幾乎一連三日也不用做甚麼正經事情,只要在兩節時陪着皇帝逛天街、七月卅則陪着家人休息玩耍。
這“桃李節”並非徒有其名,而是有着其本身特殊的過法兒。
當年神都天街兩側桃李樹每到結果之時,皇帝會專門調遣金吾衛把守,不準百姓私自採摘。
等到七月廿九這日,皇帝及羣臣便齊着便裝出巡天街,百姓們也自發地聚集而來,這天洛陽城裡真個萬人空巷!
皇帝從天津橋出發時,畫師們開始做“某某年桃李節聖人與百官樂賞圖”,同時文人們大發才情,各取紙筆賦詩作句,交相傳唱。
等到皇帝帶着羣臣從天津橋至定鼎門遊賞一圈,返回到橋南時,隨着通事高喊“聖人饗桃——”
百官百姓都躬身禮拜,大喊:“臣願社稷昌盛、聖體安康——”
皇帝擡起手臂說一句:“與卿等同!”
官民們便往往歡呼一聲,開始競相採摘桃果,李子卻依舊不準妄動,留待八月初一的李節也是這麼一出。
接着皇帝與衆人們開始分食桃果,此時採得多的便須與旁人分享,一則祈禱着風調雨順、今秋物產豐饒,二則教育百姓相親友愛,三則表示皇帝與民同樂。
桃李節的影響還遠遠不止這些,比如天街兩側的牆壁之上,到處都是當年文人們留下的“墨寶”,至今成了一道街邊奇景。
就在緊鄰天街的修文坊的圍牆上,還留存着當時某位無名詩人描寫節日盛況的詩句:
桃李桃李知何幸,得從聖人天街行。
從來自詡玲瓏意,年年花落只待君……
(寫個小說還得作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