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軍的營地突然之間多了一些客人,他們穿着比邊軍更加筆挺整齊的軍裝,雖然容色之間掩飾不住頹喪與疲憊;他們的軍官披着不比陸將軍寒摻的細鱗甲,甚至有個身穿七品袍服的軍官還掛着一件明光鎧——當然他們現在都知道了,這位名叫成南的軍官其實是神武衛的正五品郎將——但是現在這些高貴的鎧甲也被契丹人的彎刀鐵錘打得破破爛爛!
而且關於那位裝束“奇特”的成將軍,大家的普遍猜測是他爲了掩護自己,而學了曹操的“割須棄袍”……
此時趙大成他們就貓在中軍大帳裡戲說着這事,並且極盡挖苦之能事——一方面神武衛高高在上打腫臉充胖子的態度讓他們十分不忿不屑不以爲然;另一方面這種所謂自我保護的方法對於一個將軍來說,實在是一件頂沒氣節、頂丟臉的事情!
這樣的反差讓他們這些平日裡看盡冷暖的邊軍軍官們愈加感到揚眉吐氣——瞧啊,祖上闊過不代表你今日也能耐!
唯一讓趙大成們遺憾的是,他們的陸大人、陸將軍始終沒有出聲附和這些挖苦諷刺的笑話,甚至完全沒有配合地笑上一聲。
他們在說這些話的時候,儘管身邊的人都在肆意地哈哈大笑——這讓說話的人感到滿足,但是他們本身又都不經意地想偷眼瞧瞧陸鴻的反應,似乎十分期盼着坐在帥座上的那位能夠點個頭、咧個嘴,於是他們無一例外地都失望了。
陸鴻當然聽見了他們的笑話,而且打心底裡認爲這些俏皮話兒確實有可笑之處,他當然也不是在假裝高深、故作矜持,他現在正攢着眉頭爲剛纔神武衛遲重告訴他的事情發愁……
就在全軍爲兩百多神武衛騰出二十幾頂帳篷之後,前頭那個遲重再度來私下拜訪了他。這回許是學乖了,說話動作都沒有先前那般拿捏裝蒜,而是客氣又真誠地感謝了他們的搭救之恩和收留之情,並且沒再提首級和戰利品的事情。
陸鴻便趁機問了他龍武衛的動向和他們此次的行軍目標。
可是他得到了一個十分震驚的消息:龍武衛已經在饒樂腹地守了將近半個月,全軍建制還算完整,兩胡聯軍十萬人將大軍堵在濡河谷,也就是胡人的“庫爾奇勒谷”,幾次三番圍攻都是損兵折將,因此一連圍而不攻十多天,雙方算是僵持了下來。
但是龍武衛看起來守得穩當,由於後方糧道被切斷,主力軍的糧草最多還夠支持五日,三天前王睿大將軍命令大軍佯攻東口,卻掩護他們幾個神武衛分頭向西突圍,前往檀州、嬀州求援,他們此行的目的就是要向廣邊軍大寨來借兵!
他們當然還不知道,廣邊軍大寨已經兩度易手,而最初駐守在此處的廣邊軍已經在嬀州擁兵自重了。
“鬧了半天大軍纔到濡河谷?”陸鴻當時問道。他沒從青州北上之前就聽說龍武衛接連得利,頭一天就十分生猛地突進了八十里,怎麼到了今天還在濡河谷?
遲重的解釋是:大軍在上個月廿八其實就已經打
到奚王牙帳邊上了,但是神策衛在北線的潰退直接將契丹大軍放進了饒樂草原,導致大軍三面受敵,王睿大將軍爲了保存戰果與兵力,十分明智地選擇了全軍撤退,並且及時而成功地跳出了兩胡精心設下的口袋陣。
但是由於龍武衛一路進軍太過順暢,沿途上連個像樣的工事也沒建成,這就導致撤退的過程中無險可依、無寨可守,因而在十天之內接連退到濡河谷,這才站穩了腳跟。
對於這些敘述,陸鴻在心裡給的評價就是:盲目冒進、一潰千里。
但是拋卻個人情感,從客觀上他也不得不承認,這個王將軍確實是有些本事的。
進了草原以快打快,二十天打到奚王牙帳是一着狠棋,也是一着險棋,雖然結果並沒有成功;十天撤退近四百里,先不說無遮無擋之下,能在胡人鐵騎底下保存住五萬大軍的能耐,只說每日平均四十里的行程,又是步騎參半,又得時不時地回軍抗敵的環境下,在保持建制完整的前提下能夠達到這個速度,不可說不快!
前面都是王睿的攻防軍事指揮才能,最後是他的戰略眼光——龍武衛選擇了濡河谷這一地點作爲堅守拒敵之處,也是費了一番心思的,而且從撤退的路線上就能看出來,他自打決定撤離的第一天起,就把目標定在了此處!
因爲這個濡河谷不僅地勢險峻,又有水源,而且是奚人南下路線的咽喉之地。
他把大軍往谷中一插,對於兩胡而言,就如同骨鯁在喉,使得他們進退不得,必須先將龍武衛除之而後快,這就給了關內充裕的措置時間——是召集新軍出塞支援還是提早佈置全線防禦,都來得及!
陸鴻之所以對這位王將軍產生反感,除了邊軍與禁軍天生的矛盾之外,還有一個最根本的原因——王睿把女軍也招進草原了,李嫣現在就在濡河谷!
這是遲重無意間透露出來的消息。
他原本只是在話頭裡把女軍一句帶過,誰知面前的陸將軍反應極大,甚至大聲地質問他爲甚麼會把女軍拉進戰場……
遲重感到奇怪極了,既然女軍已經早早在安東待命了,那就表示着隨時可能上戰場啊,這不是順理成章的嘛!再說了,誰教女軍都是騎兵呢?
他這些話將陸鴻說得啞口無言,不過遲重見他着意女軍的消息,便又透露了一些:這些女軍是在四月廿五這天,大軍準備對奚王牙帳發動總攻時從營州招來助陣的。
女軍雖然氣力不大,但是騎射的本事堪稱一流,特別是校尉李嫣,曾經在撤軍第一戰一射三矢,各中一人,硬生生震懾住當時包抄左翼的數千契丹軍。
可是這些“好消息”並沒能沖淡陸鴻的憂慮之情,他甚至開始考慮是不是改變行軍路線——龍武衛大軍目前還有幾日糧草,他從此地到達濡河谷是三百里,應該勉強能夠趕到接應;而此去奚王牙帳是六百里,想要打下奚王牙帳再去解救大軍,恐怕到時回天乏術……
但是他深知臨時改變行軍
方略是不容易被大家接受的,而且根據遲重的說法,現在兩胡十萬兵馬已經盡在濡河谷附近,那麼此時奚王牙帳就像一個全無守衛的寶藏,幾乎是唾手可得!
小五子看看調笑行爲逐漸轉冷的軍官們,再看看攢眉苦思的陸鴻,輕嘆一聲,向他提議道:“鴻哥,你要實在想去濡河谷,咱們不如分兵好了……”
陸鴻眼睛一亮,猛地從鼓凳上站了起來,將下面的軍官們嚇了一跳。
“大人,怎麼了?”江慶在下面小聲問道。
陸鴻沒顧得上睬他,突然跨過長几走到輿圖跟前,拿手指反覆丈量了半天,終於在衆人奇怪的眼神之中下了決定:“明日咱們分兵!”
剛剛還嬉笑怒罵的堂下,此刻頓時一片愕然!
在衆軍官們看來,他這個決定做得太突然了,跟本沒有給他們留下思考的空間。
“請問大人這分兵怎麼分,又是出於何種理由決定分兵的呢?”這回提問的倒不是樑海,而是江慶。
這個年輕人向來講求穩妥,他雖然覺得突襲奚王牙帳的方案有些過於大膽,但是軍中既然已經定議,那便應該遵照執行,任何隨意變動計劃的行爲都是有風險的!
陸鴻見大家都望着他,便說了初步的想法:“一旅明日出發,全力突襲奚王牙帳;二旅、四旅進軍濡河谷接應龍武衛。”
二旅的旅副當即問道:“爲甚麼是一旅做這好差事,咱們就得苦哈哈地去打胡狗主力?”
對面趙大成當即眉毛一豎,毫不客氣地接口道:“當然因爲一旅是騎軍!你要是眼饞這差事好咱們可以換換,把馬給了你便是,咱們一旅去打濡河谷,囉嗦個甚麼?”
那旅副被他說得啞口無言,趙清德瞪了他的副手一眼,說道:“不必爭了,咱們聽陸將軍的計較!”
他這麼一發話,其實三個旅帥已經有兩個贊成了,而四旅李霖對分兵與不分兵都沒甚麼意見,他只想聽聽陸鴻是個怎樣的道理,只要是真正爲了大局考慮,他便聽命而爲罷了!
陸鴻當然是出於私心的想法,但是他也有充足的理由:“根據神武衛的說法,兩胡聯軍十萬人已經盡數集結在了濡河谷東西兩端,奚王牙帳實際上防禦力量薄弱,不需要浪費兵力全軍出動;而且此地距離目標六百里,步軍行進需要十天——這其中會發生多少變故誰也不清楚,萬一等到敵軍殲滅了龍武衛,再回師拱衛牙帳的話,那就失去了突襲的意義,最後兩盤皆失!”
江慶仍然分毫不讓:“自古興兵虛報人數已是常例,說是十萬兵馬俱在,多半隻是七萬或者八萬!咱們如今深入敵境,貿然分兵乃是大忌——前頭禁軍分兵,結果被人各個擊破,前車之鑑猶在眼前。況且世上之事原本難求兩全,請大人再做思量。”
陸鴻見各有各的理由,江慶所說也並非妄言,現在分有分的好處,合有合的優點,兩種選擇也各有劣勢弊端,他只得使出了最後的辦法:“咱們舉手表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