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先生,快上馬……”
“快上馬,敵人追來了……”
“藍先生……”
“敵人追來了……”
陸鴻眼前灰濛濛的一片,不知身在何處,一時宛如置身深淵,一時又彷彿飄在雲端,耳邊卻總是來來去去地迴響着這麼幾句話。
“你是誰?”陸鴻大聲問道。回答他的卻是一串詭異的笑聲,那笑聲非男非女,時遠時近,總教他捉摸不住。
伸手摸向腰間,隨身挎着的四尺障刀卻不翼而飛。他四望彷徨,不知所之,終於等到眼前混沌漸漸清晰,諸般知覺回到了身上,忽然胸口傳來一陣從未有過的劇痛,登時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陸鴻就這般渾渾噩噩不知昏迷了多久,恍惚之中耳邊似乎總有人在小聲地說話,他想聽聽說了甚麼,卻總也聽不清楚。
縣裡官辦醫館的高醫正剛剛換過藥,在木盆裡洗淨了雙手,胡效庭便抱着滿盆的血水去院裡倒了。
高健高醫正向隨同而來的洪縣令拱了拱手,又向一旁的胡順點點頭,這纔開口說:“洪大人,令侄的血倒是止住了,不過傷口太深,弩箭又傷了肺葉,似他再這般亂動的話只怕創口又得破裂。”
胡順與專程趕來的洪縣令面面相覷,都是深有憂色,又同時望着高醫正,問道:“那便怎樣?”
高醫正看了看榻上面色蒼白的傷員,爲難地說:“只怕有些冒犯……”不待洪縣令再問,便自顧說道:“說不得只好將他牢牢綁了!”
胡順急道:“那怎麼成,他又不是犯人。”
洪成示意自己的同年兄長稍安勿躁,向高醫正問:“沒有鎮定的藥嗎?”
高醫正道:“令侄不是因爲劇痛掙扎,乃是受傷太重、失血過多產生的迷亂之症,除非他自行剋制,否則只能藉由外力。”
胡順仍然不從,心想這鳥庸醫安的甚心,哪有這樣治法!他心中想着,口中雖然不說,臉上已生出輕視之意。
那高醫正察言觀色,已然知他心意,冷哼一聲,擺下臉色說道:“止有綁縛一途,如若不信,儘可另請高明!”說着提了醫箱撩開袍角便走。
這人乃是正經明醫科進士及第,官至尚藥局侍御醫,官階從六品上,比屋裡的洪縣令尚且高二階,只因爲“桃李園案”無端牽連才貶到這小小保海縣來做個末流的醫正,哪裡受得了如此輕視。
胡順不知底細,再加上陸鴻生死未卜,所謂關心則亂,這才失禮。洪縣令確是明白根底的,連忙伸手虛拉了一把高醫正,急聲勸道:“正實留步,救人要緊!”
高醫正原本心中有氣,連洪成的勸阻也懶得理會,他縣醫坊直屬太醫署,縣令原本管他不着。但是一句“救人要緊”卻着實擊中他的軟肋,這人是真正醫者之心,不由得停下腳步。
洪縣令見他猶豫,知道事有轉機,轉過頭便斥責胡順:“老*胡你好不省事!正實從前在宮裡給皇帝太子們都服侍過,”他說着朝天一拱手,“他既如此說了定然是不差的。”
胡順雖說比他年長好幾個月,但是一向聽這兄弟的話,被他疾言厲色地一頓數落頓時便軟了下來,眼巴巴地望着高醫
正,也不知如何賠罪。
高醫正給洪成一勸一捧,早已消了氣,當下也不矯情,轉身再回到病榻前,頭也不回地向胡順道:“拿繩子來!”
這時陸鴻上身赤裸着,忽然嘴角開始微微抽動,小臂也顫了兩下,高醫正見機得快,連忙撲下去按住雙肩,洪成也趕來壓着腳踝。果然洪成兩手剛剛沾到,陸鴻便劇烈抖動起來,兩手在空中一陣亂抓,後腦一撐,背脊便離了牀鋪幾寸,口中“嗬嗬”怪叫,躲在門口偷看的胡玉兒嚇得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高醫正一面死力按着肩膀,一面向洪成叫道:“你這樣不成,壓住腰,壓住腰!”洪成索性縱身一撲,全身都壓在了陸鴻的腰腹大腿上,兩手使盡了力氣扒着牀沿,拼命不讓陸鴻動彈。
胡順哪裡還敢遲疑,轉了身一溜煙便到柴房取繩索去了。
胡效庭在院子裡聽見動靜,趕忙丟了木盆,也衝進屋裡來幫手。高醫正見了他,叫道:“小鬼,你快捂着傷口。”
這時陸鴻胸口的生布已經又在滲血,轉眼便殷虹一片。胡效庭胡亂抓了一條手巾,捂在那箭創之上,冷不防陸鴻手背揮打過來,“啪”的一聲扇在了他的臉上,右邊臉頓時紅了半邊。
胡效庭被打得半邊臉涕淚橫流,手上卻不敢放鬆片刻。
胡順那婆娘暈血,原本一直在門外候着,此時聽見屋裡的動靜直唬得心驚肉跳,趕忙抱了小玉兒躲回廚房裡去了。
陸鴻一陣亂踢亂打,接着篩糠樣地抽搐良久,梗着脖子青筋一股一股地冒了出來,渾身的肌肉一棱一棱地鼓脹着,肩腰都在不住地左右扭曲掙扎。
堪堪歇止了半刻,忽然又發力猛打起來,先是洪成被一膝蓋頂飛,跟進門的胡順合身補上;接着高醫正被一胳膊撂倒,胡效庭便拿額頭頂着陸鴻的鎖骨。等到洪成和高醫正又再爬起來按住時,陸鴻忽然停了動彈,整個人像癟了氣的浮囊一般癱了下去。他的腦袋歪在一邊,右手軟塌塌地垂在牀沿上,兩腿時不時微微抽動着,只餘下胸膛風箱一般劇烈地起伏……
胡順和洪成乾脆就壓在陸鴻腰腿上不要起身,都在大口喘着粗氣。胡效庭小心翼翼地揭開手巾,一條血線順着陸鴻胸口的肌肉輪廓淌到肋下,在榻上聚成一灘,連忙又蓋了上去。
高醫正半癱着坐在地上,兩手擱在膝蓋上微微發抖。他擡頭看了一眼,確定滲血不多,便不忙起身,仍是坐在地上心有餘悸地說:“虧得受了重傷,否則咱們幾個哪裡製得住他!”
這四個人中高醫正和洪縣令都是讀書人,胡效庭年紀小,身力尚未長成,胡順又太胖,都不是出力氣的好手,因此合力之下仍然狼狽不堪。等幾人喘勻了氣息,趕忙拾起胡順帶來的繩索,七手八腳地將陸鴻連着牀板捆了個嚴嚴實實。
還是洪縣令有計較,囑咐胡效庭把村裡幾個團練兵請來照看。
………………
高醫正自打被洪縣令請了來救治陸鴻的傷病,便在上河村胡順家裡住了下來,幾日時光轉眼即逝,年曆已從立春翻到了雨水。此時節身板硬朗的已然漸漸脫了棉襖,料峭的溼冷氣在被大地的溫熱逼退之前掙扎着散發出最後的餘威,鴻雁南來,
草木萌動,四野外青蔥碧綠,雜着灰褐的土色,胡家後園裡陸鴻親手種植的花草蔬菜也都偷偷抽出芽來。
燕子河水依然不疾不徐地靜靜地流淌着,清晨的寒溼絲毫沒能阻止女人們到河邊盥洗。不過最近有些不同,那些女人抱着木盆挎着竹籃經過胡家大門的時候,總會留神朝院裡多看幾眼,若是恰巧遇見胡家的人露面,便急忙停下招呼一聲:“胡老爺(他嬸子),陸隊正受傷好些了罷。我家那妮子成天說陸隊正是咱們三河鎮的英雄,吵着要來探望……”若是碰見效庭和小玉兒倆兄妹呢,後邊那句自然略過不提。
胡順哪裡不明白這些婦人們的盤算,這是想攀親家哪!
緣由還是要說到二月初三那天,陸鴻帶着人在趙家集一舉捉住了十幾名逃犯同黨,還有四名作死的番邦蠻夷,剿下的兩車貨都是十足十的黃金,根據目擊者稱,那兩車黃金少說也有一千斤,也有說二千斤、三千斤的……
當然了,諸多傳言到現在最可信的還是一千斤的版本,因爲這話是趙家集開客棧的趙四趙老闆親口說的。
要問趙家集如今最紅的人是誰,就是趙老闆!趙家集最得意的人是誰,還是趙老闆!
趙四趁着朝廷發嘉獎的大喜,在店裡連開了好幾天的流水請客。這個往日被人奚落成二流子的趙老闆,現在每天被鄉黨們簇擁着,喝得酩酊大醉,席面上一個勁地吹捧:咱們陸隊正如何神機妙算佈下天羅地網擒住十餘名犯黨,陸隊正如何指揮若定困住四名番漢,陸隊正如何單刀赴會、殺得逃犯藍鷂子嘔血重傷,總之陸隊正就差被說成了屈將軍在世。
從此以後提到陸鴻都叫一聲“陸隊正”,大家一面對陸鴻非凡的本領唏噓感佩,一面痛罵暗箭傷人的騎馬女賊,同時又替陸鴻的傷勢感到擔憂。
這些傳奇般的故事從趙家集傳到西馬莊,從西馬莊傳到王家村,從王家村又傳到上河村、柳鎮、壩集、縣城……原本預計能保持半個月的壩集新聞剛過了一天就被翻進了舊黃曆,而“陸隊正智鬥力取兇匪藍鷂子”的事件立即成爲婦女們最津津樂道的話題。
就在初五那天,也不知是誰首先傳了出來,說是洪縣令已經上表朝廷,要給陸鴻請功!這就更不得了啦,上河村從古至今還未出過一個像樣的官兒來!即令是咱們的縣老爺也是祖上便從西馬莊遷到縣城去的。
這下有姑娘的婦人們頓時便熱情起來,開始拐外抹角地打聽“陸隊正”的生辰八字,還有脾性喜好。雖說我們的陸鴻來到這座村莊已經三年了,但是他好靜沉穩的性格導致他至今沒有和鄉親們打成一片。
由於待人謙和禮貌,又識字的緣故,村裡人對待陸鴻還是客氣尊敬多過親近,也是最近他“脾氣很好”的評價才漸漸在婦女之間傳了出來。所以這些人打聽了半天,誰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再加上胡順的婆娘黃氏早早得到了當家的叮囑,誰來套話都是矜持地笑笑,然後把事情推給陸鴻自己:小陸這孩兒人是不錯嘞,奏是特個性強,俺莫法做主……
也有直白便問婚事的,黃氏也有一套說辭:孩兒傷莫好,多咱好了多咱再說……總之如今陸鴻養傷是第一要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