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鴻知道這個人,原先在陳森的乙旅甲團做甘峰的副手,後來甘峰升至戊旅旅副,他便轉了正位,是楊智的老上司,怪不得這兩個人湊在一起。他微微打了個躬,道:“職下參見米校尉。”
誰知米慶連連擺手說着“不必多禮”,還客氣地請他先忙。
陸鴻見這人有些語無倫次,以爲是重傷之後精神欠佳,於是不再攪擾他,轉向楊智道:“楊隊正,你的腿還好罷?”
那楊智把包着藥布的右腿擡起來給他瞧瞧,大喇喇地道:“這點小傷有啥!”
陸鴻說了聲“那就好”,便看見小五子已經從鋪上爬起來走到了他的身邊。
他剛要張口說話,卻被小五子扯着袖子往外走。陸鴻不明所以,只得跟在後面小心地避讓着七長八短的病榻擔架,不一會兩人除了棚子,轉過兩個木料堆,小五子纔有些氣喘吁吁地停了下來。
“做啥?”陸鴻一頭霧水地問。
小五子不僅沒答他,反而問道:“恁要去丙旅做團校尉咧?”
陸鴻被他問得一愣,道:“誰說的,我都沒聽說過啊!”
小五子盯着他看了半晌,才道:“俺聽那些人兒說的,他們都在議論你哩。”
陸鴻奇怪地說:“議論我啥?”他對這些八卦毫無興趣,不等小五答他,跟着又道:“我倒是找你,你這次傷的也不輕,花將軍已經說了,重傷願意退役的可以獎賞優待並免除田地租庸,這事你自己怎麼想的?”
小五子堅決地搖了搖頭:“俺不回家!”說罷扭頭就走。
陸鴻阻攔不及,只得目送着他深一腳淺一腳的背影,漸漸消失在了視線盡頭,心中忽然百感交集,我們三河鎮的山溝溝已經裝不下它養育出來的後生們哩!
陸鴻的朋友們,胡小五、王正、陳三流,他們都已經或多或少地有了自己的抱負,再也不是當初被抓壯丁時的落拓蕭索了。
他忽然想到過去一道兒做團練兵的李長山、李長河倆兄弟,當日被督帥一句話,便連同兩千老鄉,跟着鄧波將軍去了徐州,如今也不知是生是死……
忽聽大寨南門外一陣歡呼,緊接着一聲長長的號角自塔樓上響起。
“嘟——————”
不一瞬南方遠處也響起一聲長號,兩相應答,緊跟着甲旅大帳外數十匹健馬奔馳而起,帶着一彪揚塵直出轅門而去,當先一個正是花源。
大寨中的軍士們都紛紛出了營帳,仰直了脖子朝外觀瞧,不知出了甚麼事情。這時塔樓上的人便朝下喊話:“兄弟們,咱們的右軍來啦!是司馬將軍的旗號!”
整個大寨頓時沸騰起來,人們競相丟了手裡的物什,個個相擁歡叫,一窩蜂地涌到轅門下伸長脖子等着。有軍官見局面混亂,連忙出來制止約束,好好歹歹將大夥兒勸回了營帳邊上。
陸鴻也是好奇心起,拾着木梯噔噔噔上了寨牆,手搭涼棚遠遠眺望,果見前方塵頭漫
起,無數的馬蹄聲轟隆隆朝這邊滾滾而來,塵霧之中清清楚楚地飄着幾面大旗,繡着“周”、“司馬”、“青”等幾色字樣,後面還有各色旌旗,果然是司馬巽的右軍到了。
寨牆上執勤的校尉軍官瞧見他,便一路擠了過來,向他一拱手笑嘻嘻地道:“陸校尉,怎麼有空上來瞧熱鬧啦?”
陸鴻一怔,胡亂還了個禮,奇道:“甚麼校尉,職下是戊旅陸鴻。”
那人打了個哈哈,不以爲然地道:“哪裡還有甚麼戊旅啦,大家都知道戊旅要併入丙旅哩,你要升校尉,兄弟提前給你道個喜!”見陸鴻一臉茫然,又說:“兄弟是丙旅甲團校尉鄭新,日後大夥兒一口鍋裡攪稠稀,多親近親近。”
陸鴻這纔想起來小五子說的話,只得跟着鄭新唯唯諾諾,匆忙告了個罪,噔噔噔又下了牆梯,耳聽得鄭新還在上面和士兵們嬉笑“你們瞧,陸校尉歡喜傻了……”跟着便傳來一陣善意的笑聲。
陸鴻感到臉上火辣辣的,茫無頭緒地走在大寨中貫穿南北的大路邊上,直到馬蹄聲已經進了轅門,左右翹首以待的軍士們都發出“咦”的一聲驚歎,也不知是不是司馬巽到了。他沒有回頭去瞧,忽然一匹馬在他身後停了下來,聽得一聲清脆悅耳的聲音道:“勞駕……請問你們後軍的戊旅在……”
彷彿天空響了一聲炸雷,陸鴻猛然轉過頭去,兩個人都愣住了,直直地對視着,一抹酡紅染上了李嫣的瑩白的面頰……
九月中的朔風一陣緊似一陣,秋老虎爬過之後的大地一片蒼涼。一個騎着高頭大馬,身披灰布斗篷的年輕人,出現在了保海縣往三河鎮的官道上。
壩集上收鋪子最晚的老藥堂也將將關上了店門,那個年輕人騎着馬一路奔馳,還沒等打更的阿六瞧清楚模樣,便一陣風般的闖進了壩集的美夢,又一陣風般的從驚醒的夢中溜走,只留下遠處小路上“嘚嘞嘚嘞”漸漸遠去的馬蹄聲響。
阿六揉了揉眼睛,他雖然沒看清騎士的面目,卻分明瞧見那件灰布斗篷下面,穿着一身淺綠色的官家袍服,腰帶上左右邊各嵌着一顆亮眼的銀釘。
這樣的裝束阿六是見過的,大半年前那位魯國公到壩集的時候,身邊跟着的幾十個人都是這樣一身打扮!
喝,至今想到魯國公那樣的排場,像極了“三國李”說話的話本里講秦始皇巡遊陣仗,當得嘆一句:大丈夫當如是也!
阿六想飛了神,一時來了興致,舉着打更的棒槌,模仿着劉邦芒碭山斬白蛇,“咔——咔——噗——”口中擬着揮劍斬蛇的聲響,一時意氣風發,而剛剛馳馬經過的年輕人,早就被他忘到了爪哇國去了……
上河村離壩集不遠,走路也就半個時辰行程,壩集上剛剛被馬蹄聲吵醒的娃娃們還沒重新睡下,上河村口一張沒貼牢的告示就被一人一馬帶起來的旋風颳落了。
年輕人羈了一下馬繮,將速度緩了下來,灰鬃馬邁着細碎的腳步,穿過靜謐的村
莊,在村東頭燕子河邊胡順家的院門口停了下來。他翻身下了馬背,加急兩步走到緊閉的大門前,伸手扣了幾聲,叫道:“爹,娘,在屋嗎?”
這個年輕人正是新晉大周翊麾校尉陸鴻,他聽見院裡響起了一輕一重兩種沙沙的腳步聲,不一會黃氏熟悉的聲音從門後響了起來,“是效庭回來了?”
院門“咿呀”一聲開了,露出黃氏那張歡喜的臉,陸鴻掀了連在斗篷上的布帽,叫了一聲:“娘,是我,小陸!”
黃氏的表情立即被由歡喜變成失望,眼淚撲漱漱地落了下來,旋即便伸手擦了眼角,拉着陸鴻的手哽噎地道:“是小陸啊,快進來,俺當是你弟弟回來哩!”
陸鴻鼻子一酸,心中百味雜陳,扶着黃氏的手臂剛剛進了院門,便瞧見他義父胡順正站在門邊的陰影裡,一言不發。
陸鴻走上前,瞧着胡順消瘦的身子,再看看二老一個月便花白了大半的頭髮,再也沒忍住眼淚,哭着道:“爹,讓你受苦了!”
胡順也抻袖擦擦眼淚,神色奇怪地道:“小陸,恁不是做了逃兵罷?”
陸鴻原本滿心哀慼,聞言卻被逗得哭笑不得,連忙解釋道:“不是,我們前幾天跟着隊伍到滄州,打了個勝仗,馬上要回頭往徐州打。這次到縣上是專程把黃寶舅舅送回來,順便將我那把刀帶去——官上發的刀都打爛了兩把,不成事兒。”說着便要回他住的那間耳房取刀。
黃氏急忙攔着他,道:“這樣急?不得明個再走?”
陸鴻歉意地道:“不成,軍隊有紀律,上頭只給我三刻的假。”
二老聽了,連忙搶先進了屋,收衣服的收衣服,拿鞋的拿鞋,陸鴻徑直走到他板牀邊的牆壁上,摘了掛在牆上的長障刀,笑道:“拿不了這麼些……”一面幫着收拾,嘴裡卻沒停歇,“黃寶舅舅在縣上驛館裡,明日官上會派差役送人回鄉,聽說要敲鑼打鼓放鞭炮,你們明個趕早去西馬莊姥姥家幫忙接着,官上的人不能怠慢了。”
他說一句二老就答應一句,末了胡順問他:“聽恁洪成叔說,這回是恁找大官兒給俺們說嘞情?”
陸鴻笑道:“我哪有那個本事,是一個朋友找督帥說的人情……”他的朋友,就是李嫣。
那天他和李嫣兩人相見之後,陸鴻就說:“李嫣,能不能請你幫個忙?”
李嫣只說一個字:“行!”
他自己也沒想到看起來萬分棘手的事情,辦起來居然這樣簡單……
胡順也是今天上午纔回的家。至於洪成,雖然已經恢復自由,可是徹底丟了官身,他已經打算收拾行裝,去神都遊歷兩個月,以求放下包袱、脫換心境。
陸鴻臨走時還是將二老收拾的兩個大包丟下了,只帶了隨身障刀和一套換洗內衣,摸出後軍賞的兩個銀錠塞到黃氏手裡,又進大屋偷偷瞧了一眼熟睡的小玉兒,便出了門,跨上馬悄悄地走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