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昨夜還是早上,原野上吹過一陣西風,帶走了僅剩的一些暖意,帶來了叫人瑟瑟然的寒冷。
軍帳之內重新燃起了火堆,在薪草畢畢剝剝的燃燒中,散發出來的熱量,總算驅散了那些不至於添棉衣、卻讓穿着單的人們手腳發僵的寒氣。
陸鴻與陳三流隔着火堆坐着,兩邊胡小五與小金子作陪,四人圍坐一堆,各自舉着溫燙的酒杯,爲陳三流的到來而慶賀。
或許是再次見到老兄弟的緣由,陸鴻有些高興。他的臉上不知是因爲火堆的熱量,還是白酒的烈性,在躍動的火光之下,顯得有些泛紅。
事實上,除了陳三流的到來,最近幾天都沒有發生任何值得高興的事情!
他從絳州帶來的兩部人馬,已經在這幾日的搜尋當中折損了三百餘人,其中數十具屍體就在他軍帳外不遠的土堆下面安葬着……
陳三流一頭亂髮雜亂無章地堆在頭上,原本那雖然算不上白嫩,但也乾淨的麪皮上,此時也是黑乎乎的,滿是泥灰。
他身上穿的軍袍或許是因爲多日不曾換洗,已經呈現出大塊大塊的黑褐色的污漬,並且皺巴巴地裹在身上,袖筒上盡是一圈圈的摺痕。
陸鴻看着他把滿手的油污揩在褲腿上,毫不在意地抓起面前的一大塊烤熟的兔腿肉,塞進嘴裡粗獷地咀嚼着,便笑着打趣道:“怎,趙大成沒給你吃喝?”
如今斥候營分成兩部,一部陳三流帶着,在太平關外圍探查,偶爾深入到晉州腹地,去刨挖唐軍最新的消息。
而另一部則交給了小王正,在澤州長平關外,監視着壺關敵軍的動向。
陳三流的人馬既然在太平關外活動,那麼一切給養輜重理的提供,當交給駐守太平關的趙大成和左虎負責。
不過瞧他這副樣子,倒像是從戰事之中逃亡出來的難民,而非具有穩定補給的軍隊頭目。
陸鴻雖然確信,趙大成和左虎兩個傢伙寧願自己捱餓,也絕對不會短了斥候營的吃穿,但陳三流這副尊榮也確實超出了他的想象之外……
胡小五也點頭道:“可不,還是你把趙大成送的飯菜都拿去換酒了?”
小金子在旁“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卻沒有跟着大家一道兒出言擠兌。
誰知他儘管小心在意,卻還是惹來了陳三流的打擊報復!
陳三流舉起手裡的半截小腿骨,在小金子的腦門上狠狠地一敲,翻了個白眼道:“你小子笑啥,是不是還想取消哥哥兩句?”
小金子捂着腦袋,委屈地說道:“俺沒有……”
陳三流哼了一聲,隨手把那截骨頭丟進了火堆裡,拍拍手說:“你們當我天天坐在指揮所聽戲哩!前些天我派人傳消息給你的時候,就已經進關來了,就在你們東面四十里和人捉了七八天迷藏。”
他後面的話都是對陸鴻說的,陸鴻之說以這麼興師動衆地跑到這鳥不拉屎的地方來,也正是因爲陳三流派人傳回來的一紙消息——太平關內發現南唐斥候出沒,或爲李鈺所率!
其實陸鴻對那些所謂的“南唐斥候”並沒有多少興趣,如果只是爲了那幾塊料的話,他根本不需要親自前來。
他來此最重要
的原因,就是爲了李鈺!
準確的說,是爲了李鈺背後的那個人……
雖然之前早已經有定論說,李嗣原在九月初四率軍逃到冀州的途中便突然暴斃,但是陸鴻始終都不曾相信這種說法。
別人或許並不瞭解,但是他對李嗣原的“金蟬脫殼”之術還是頗爲信服的!
當年正是因爲李嗣原僞裝的藍鷂子,擺脫了他的追捕,這纔有了後面一系列的故事……
但是僅僅只是他自己的猜想還遠遠不夠,關於李嗣原假死一事,他是在得到了蕭婉認同之後,才全然確定的。
那天在打澤州去往龍門的車中,蕭婉不僅與他約定了“朋友”這麼一層關係,還將自己得到的情報分享給了陸鴻。
——當日李嗣原裹挾着殘軍到達冀州的時候,突然“被宣佈”暴斃,但是跟隨他的胡人們沒有一個人真正瞧見他的屍體!
這些人中有一小部分都是契丹族人,後來便返回投奔了共城,也將這個信息帶了回來。
蕭婉在說這些的時候,順便還提到了陸鴻的老丈人,李毅。
根據蕭婉所述,咱們的李大都督雖然行事混賬至極,但確實從未有過叛國的心思。
甚至一直以來,老李都是大周朝唯一一個知道李嗣原的存在,並且時刻以消滅對方爲己任的。
只是在方式方法上,未免有些歪門邪道罷了!
比如豐慶六年在壩集,假意與李嗣原暗通款曲,實際埋伏殺陣追捕藍鷂子;比如豐慶七年初,在南北之爭一力堅持南征的,也就是李毅和曹梓;再比如豐慶七年,利用劉德海和蕭婉,與海匪勾結,意圖誘出海匪背後的李鈺……
只不過第一次在蕭超和蕭婉等人的幫助下,李嗣原大難不死,陸鴻還因此受了重傷;第二次陸鴻成了掃北之戰扭轉局面的關鍵人物,也從側面保留了掃北一派的顏面,沒有給李毅奚落嘲笑的機會;至於第三次,卻因爲陸鴻的搗亂而草草收場……
陸鴻在平海軍不僅砍了劉德海這個“線人”,還登上鸚鵡島,剿滅了海匪,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縱走了躲在鸚鵡島暗中指揮的李鈺……
當然了,劉德海此人確實是真腐敗,李毅也正是瞧中了這一點,才選中了此人與李鈺勾搭。
蕭婉之所以清楚這些內情,還是因爲隨後的局勢漸漸明朗,她這才知道當日李毅爲了搭上她這條線,給她提供的所有情報都是他孃的假消息!
也就是在她被困神都的那些日子裡,纔想明白李毅最根本的用意……
不過這些光輝事蹟的存在,並不能影響李老狗的瘟神形象,該千人恨、萬人嫌的,絕不會因爲他打算幹一件,看起來動機蠻不錯的事情就有所減少。
當然了,言歸正傳,陳三流這次來,是帶着最新情報的。
“李鈺手下那幫人很是了得,這次我追進草灘來,人帶的不多……”他又在嘴裡塞了一塊肉,伸出一個油膩膩的巴掌,說道,“總共五十個,不過跟他們周旋了這麼七八天之後,只剩下十二個了……損失慘重,呵呵。”
他雖然說着“損失慘重”,而且從數字上來看損失確實不小,但是他的臉上完全看不出惋惜懊惱的模樣
。
以陸鴻和胡小五對他的瞭解,這小子雖然損失不小,但是賺得肯定更多……
畢竟陳三流是甚麼人,光着膀子在千軍萬馬之中連砍好幾面辱紇主大纛的!
這小子甚麼時候肯吃虧了?
陸鴻把酒壺傳到小金子的手上,瞧着胡小五笑道:“你就直說你得到啥好處了,對不?”
胡小五笑着連連點頭。
小金子也笑着,給陳三流和自己都斟上酒。
陳三流端着酒杯,撇撇嘴道:“你倆真沒勁!我們跟着那幫人的蹤跡先在草甸子中轉了三天,他們隱藏得很好,但是瞞不過我們的眼睛。第四天上從痕跡來瞧已經相距很近了,就在這個時候,他們開始佈置陷阱……”
他雙眼直視着火焰,似乎在回想着當時的境況。
陸鴻他們已經吃盡了陷阱的苦頭,此時聽了都不由得長大了嘴巴,豎起耳朵等着下文。
誰知陳三流搖了搖頭:“其實他們陷阱雖然又多又密,花樣也精巧,不過這對我們來說沒甚麼用處。只有一個兄弟扎傷了腳趾,當時把腳趾剁掉就沒事兒。”
他吃一口喝一口,彷彿在談說着家中女人娃娃的閒事,而不是敘述一件自殘見血的恐怖事蹟……
陸鴻等人都瞪大了眼睛,面面相覷。小金子更是直接驚叫出聲來,道:“他爲甚麼要把腳趾剁掉?”
陳三流好像看白癡一般看了他一眼,不屑地道:“你以爲砍着好玩兒的?我們斥候營在野外做任務,只要受了來歷不明的傷,無關緊要的地方能剁就剁、能砍就砍——怕染上毒。事實李鈺這幫人也確實在機關上淬毒了……”
他掃了幾人一眼,奇怪地問:“怎麼,你們遇到的機關上面沒有毒?”
陸鴻搖搖頭,道:“沒有,估計全拿去對付你們了。”他說着微覺後怕,萬一陳三流沒有追蹤過來,那麼這些帶毒的機關,便都得由他們“享受”了!
到時候傷亡絕對不止如今的數目,至少死亡數量要急劇飆升……
陳三流得意地笑道:“那還差不多!後來這些人給我們攆上兩回,每次都被我們砍得抱頭鼠竄,前後約莫丟下七八十具屍首!”
胡小五奇道:“你吹罷?李鈺那等劍法,你們還能佔上風?”
陳三流道:“李鈺在強,也只是一個,我從斥候營帶出來的,首先要比我能打、比我拼命——你說罷,這種隊伍,天下哪裡去不得?”
胡小五更覺怪訝,問道:“他們打也打不過,陷阱機關也奈何你們不得,那你們怎麼損失這麼慘重?”
陳三流的臉色難看了些,無可奈何地道:“你不是說了嘛,他們有李鈺啊!這小子成仙了似得,好像根本不吃不喝不睡,白天跟那些人一起佈置機關陷阱,晚上便一個人來襲營——就四天的功夫,就被他暗殺了十幾個!”
衆人頓時沉默下來,都爲李鈺此人的可怕而感到震驚……
過去他們都只知道李鈺的劍法高超,但是誰也沒想到,此人的意志力也如此讓人膽喪!
陳三流沉默了一會兒,忽然隔着火焰直視着陸鴻,說道:“鴻哥,你小心點,我猜李鈺的目標,其實是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