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房門“嘚嘚嘚”敲響三聲,小金子連忙起來開門。但聽“吱呀”一聲,門扇開處,一陣香風帶着寒氣吹拂進來,衝散了屋裡的沉重氣氛。
衆人凝目看去,只見門外站着兩排青衣樂匠,中間簇擁着一位重彩濃妝、錦袍華麗的美貌女子。陸鴻瞧那女子一身束腰抹胸短襦,下着絲絛長裙,外罩廣袖長擺袍,刺繡牡丹,鮮豔絕倫,紅底金紋,風華燦爛;梳一頭雲鬢垂髻,金釵如羽;踏一雙鳳頭絲履,平步生蓮。
那錦袍女子引着一衆樂匠棄履進來,並不更換軟布足套,只赤了一雙白生生粉嫩嫩的小腳,款步姍姍而入,在長几一側的空榻中心向衆人盈盈萬福:“小女子外教坊漢州金氏容,給各位大人請安。”聲音悅耳動聽,猶如雨後銀鈴,清脆婉轉。
衆人見到這女子都忍不住仔細打量,見她細長雙目,顴骨雖然偏高,卻絲毫不減容色,反而更添別樣風情。陸鴻卻在心裡想:這女的名字忒長……
他不知這是新羅人自稱習慣,其實這女子乃是新羅漢州人,姓金名容。
鄧波見衆樂匠排班坐定,便拍着手向大夥兒笑道:“既然今日吃酒,那便來個歌舞助興。陸兄弟,你喜歡聽那支曲?”
這可將陸鴻難倒了,他並非是這個朝代的人,對古曲也是一無所知,而且他所處那個時代流傳的曲子許多都經過後來唐玄宗的設計和改編,而前唐自大周高祖而止,並沒有出現過唐玄宗這位皇帝,所以這個時代的教坊藝人絕對不可能習得後世比較有名的曲目,比如《霓裳羽衣曲》……
陸鴻來來去去只聽說過一部《戰江東》,因此只好硬着頭皮道:“那便來一曲《戰江東》罷。”
鄧波笑道:“陸兄弟你真是會點曲!這位容姑娘前兩個月臨時借調去青州教坊的時候,正是憑藉你們青州名曲《戰江東》唱得名聲大噪。這個月初才從青州回來,等閒人可相請不到。”他見鄧老帥等都點頭同意,便向那女子道,“那便請容姑娘唱一曲《戰江東》罷。”
那容姑娘微微頷首,便從身後樂工手裡接過一把琵琶,微調了一手品相,戴上指套錚錚彈挑幾聲,許是音色無誤,便向衆人點頭示意,突然手指一翻,絃音急驟,如碎玉落盤、流水飛射,衆人猝不及防,只覺耳鼓震盪,眼前彷彿千軍萬馬奔騰而來,不一時但聞鼓聲簇簇,琴箏相和,轉眼已彷彿夢中走了一遭,良久諸般樂器相繼止歇,竟已做完一段開場!
鄧波強自收束心神,帶着萬分不捨出去找侍從叫菜,此刻只見那容姑娘朱脣輕啓,婉轉唱道:“昔出陽關少年遊,漫漫風沙鑄崢嶸。青鋒三尺未出鞘,白毫二寸已稱雄。旋蹄回關摘金榜,誰人不識屈家郎?聆君陛前相歡對,走馬青州還——故——鄉!”這四句說的
是屈大將軍少年時闖漠北,以文才壓服羣雄,後來回到關內參加科舉,並一舉摘得進士科金榜,繼而陛前面君,得授官職回青州做官的事蹟。剛剛唱罷,便引來一片喝彩。
吳衛趁着半分酒意大鼓其掌,豎起拇指讚道:“老陸,這小娘子唱的不輸宜春院的春內人!”
這“宜春院”可不是甚麼狎妓之所,而是外教坊的其中一部,“內人”也是一種高級樂人的稱謂,想必那春內人的唱樂在神都頗有幾分名聲。
果然鄧二將軍鄧湛接口道:“不及春內人老道,卻勝三分純質。”
說話間已唱了第二段,主要仍是敘述屈山宙年少爲官的事,各人都聽得津津有味,只有陸鴻一個人皺着眉頭,在仔細回想鄧波的話。
沒錯,鄧波說的就是“容姑娘”!
這容姑娘初時自報了個“漢州金氏容”的家門,倒並沒有引起陸鴻的注意,直到鄧波說出“容姑娘”三個字,他才恍然驚覺,原來這女子便是張如鏡斃殺王燦等人保下的那位……
而且那日大雪翻車封路,他們在六乘驛歇息時,聽到的《戰江東》大麴也是出自這位女伎的檀口,陸鴻猜想,大約在那次便已種下了因果。
此刻他不禁仔細瞧去,的確是有幾分姿色,也難怪張如鏡那小子肯豁出命去做下那種荒唐事情!
他思緒正不知飄到了何處,驟然聽得鼓聲一通急似一通,鑼聲一聲趕着一聲,已唱到南唐北略,而朝廷危殆的關頭,再下一段便是屈大將軍橫空出世,一掃乾坤的高潮。
這《戰江東》不論在哪一本曲目中都是大麴,此時容姑娘所唱這一部,是所有版本中相對偏長的一部,共分一十四段,有以唱爲主,也有以樂爲主,相間合奏,節奏此起彼伏,宏大壯麗,所描繪的情景人物無不叫人身臨其境。
陸鴻漸漸也忘卻了張如鏡的那檔子事兒,開始被曲中波瀾壯闊的意境所吸引,一時替當時的大周王朝擔憂,一時又期待屈大將軍及早一呼百應。可是前番那段唱罷,便是接連一套樂奏曲,隨激得人熱血沸騰,卻吊足了衆人胃口。
此刻大家的注意力都被大麴所吸引,沒人注意到鄧波已經帶着一干傳菜小廝各拎食盒進來,將菜餚流水價往長几上擺設,不一時酒肉香味撲鼻而來,容姑娘低聲吟詠,如泣如訴,正解說着屈山宙一生功業和天妒英才。
自此大麴進入最後兩段,原本急驟磅礴的曲調此時已變得哀愁婉轉,最後一個字唱罷,容姑娘朱脣一抿,一切音聲皆停了一瞬,衆人竟有一種時空斷裂的錯覺,彷彿停頓了許久。
一瞬過後,鼓樂重起,最後一段是個“亂”部,有樂無詞,這一部彷彿是整部大麴的總綱,以樂聲概述了《戰江東》的前後十三段曲
段唱段,一番鏗鏘過後,幽回潺潺,如曲水流盡,終於杳杳無音。
衆人尚未來得及叫好,只見容姑娘白生生的一隻手按在弦上,站起來做了個萬福,道:“多謝賞光。”便帶着一衆樂匠自行去了。
衆人恍惚間如從夢中醒來,久久難以平靜。
過了一會,只聽上首的鄧老帥道:“靡靡之音,竟至於斯……今後還是少聽爲妙,老夫聽這一曲,彷彿沙場上走了幾遭,端地攝心奪魄!”
鄧大將軍鄧瀾道:“父親說的是,咱們先用酒菜——來,倒酒。”一個留下來伺候的女婢應聲而起,從瓷罈子中傾出一壺,提着壺分別爲七人倒了一杯,便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
衆人舉杯共飲,鄧老帥忽道:“小陸,聽說你沒在大演武的名單裡,這是怎麼回事?”
陸鴻笑道:“小事情,不礙的,都是爲大周效力,誰上都一樣。”
鄧錦“哼”了一聲,問道:“現在褚世藩的身體到底如何,他這病癒得時機太過蹊蹺,別回頭誤人者自誤!”
陸鴻暗暗佩服,這鄧老帥不愧是征戰數十年的老將,眼光如此毒辣,說出話來一針見血!他只得搖搖頭,將實情說了:“身體恐怕不成,今早瞧過一回,沒甚麼精神……”
鄧錦眼珠子一轉便明白其中關竅,花白眉毛忽地倒豎起來,將長几一拍,罵道:“李亭堅這個狗東西真是膽大包天,這種事都敢亂來!”這老帥果然是烈火脾氣,罵起人來絲毫不顧忌外人在場。
鄧波連忙將那小婢請了出去,大門一關,便聽他家老頭氣憤憤地道:“老子還聽聞朝堂上有幾個爛嘴玩意在編排小陸,盡說了許多壞話,老大,有這個事沒有?”
鄧瀾道:“有的,風言風語有一些,也有刻意中傷的。”
陸鴻倒沒聽說自己的處境這樣糟糕,不由得又是無奈,又是可笑,看來轉了一圈,他還是那塊值些分量的砝碼,被人拈過來倒過去,至今未放準秤盤。
鄧老帥卻沒他這樣好的脾氣,立刻怒氣勃發,指着老大斥道:“你怎不去撕爛那些人的嘴?”
鄧瀾苦笑道:“父親,咱們何必跟那羣文人慪氣,您瞧陸兄弟,好端端的在這,又有誰敢真正動手使壞了,咱們鄧家可不答應!”這老大跟着鄧錦幾十年,早已摸準了老頭的脾氣,一勸總是勸在了點子上。
鄧錦當即點頭說道:“不錯,是這個話!”
注:教坊爲“教樂之坊”,史上唐玄宗認爲“太常禮樂之司,不應典倡優雜伎,乃更置左右教坊以教俗樂”,左、右教坊同屬外教坊。本書因前唐自武后而止,李隆基也並沒有成爲皇帝,所以部分脫離史實,使得書中外教坊仍舊隸屬太常寺。望周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