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墨瀾調動完畢便去了主營見沈亭。
甫一進入帳內,只見帳裡兩排站了好些人,墨瀾草草認了一下,俱是各營長官和軍中的其他將軍,氣氛肅穆,其中幾人面色難看,看起來當是爲下一戰的緣故。
墨瀾一愣,那句“見過將軍”尚未出口,衆人的目光已經齊刷刷的落在她身上,帶着疑問,不滿,不耐……
這狀況……
就在她覺得自己來的不是時候,準備悄悄開溜的瞬間,正座上的那位主將卻開了口:“來的正好。我來給諸位介紹一下,這位就是下一場戰役的先鋒隊長,墨瀾。”
她全身僵了一下,只覺衆人目光瞬息萬變,或驚訝,或不信,或不屑……再往前看,卻見沈亭暗色的眼眸裡蘊着淡淡的戲謔,脣角也微微揚起一個奇異的弧度。
這個沈亭,他是故意的!
墨瀾在心裡大罵,但如今進退維谷,她只能硬着頭皮行禮:“屬下墨瀾,見過各位將軍!”
“你就是那個火頭營出身的墨瀾?”宋景鬱瞥了她一眼。
這股不屑溢於言表,還提及出身,倒真是看不起她了。殊不知墨瀾卻是真正的將門之後,論其出身尚勝宋景鬱這匹夫幾籌。
墨瀾擡起頭看他,眼底不露半分喜怒,沉聲道:“英雄自不問出處,墨瀾出身低微,卻並不影響墨瀾對萬封的一片赤誠之心。今日僥倖得沈將軍擡舉,定當爲平北營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話到最後一字,她的眼底再次劃過鋒芒,灼灼如焰,竟叫宋景鬱不敢逼視,一句話噎在喉中怎麼都說不出,只恨恨的啐了一口。沈亭脣邊笑意愈發的深,只道:“都下去,我與墨隊長還有要事相商。”
氣焰上竟被一個不起眼的火頭士兵壓過,宋景鬱自是不甘,不過此際連沈亭都發了話,他也不好再多說什麼,強壓了怒火就行禮同衆人一齊退了出去。
一直到衆人連氣息都消失,沈亭才十分愉悅的揚起嘴角:“沒想到墨隊長還有這樣的氣魄,這宋景鬱可是營中數一數二的易怒之人,能讓他一口氣憋住的可不多。”
這不是你想看到的麼?墨瀾毫不客氣的迅速白他一眼,復又慢慢垂下眼眸,將話題轉到正事上:“依屬下之見,最遲兩日,柯什必會攜三萬兵攻來。”
柯什是老狐狸,彼此按兵不動這些時日,平北營軍心動搖的消息也已經放了出去,再寬待兩日探看情況,必定就不會再拖。
墨文飛曾教過她,用兵之道,在於時機,若能準確掌握先機,這勝算便算是操了一半。
沈亭點頭道:“兩日,這頭陣便交由你打。兩千逐月騎,你可能掌控?”
墨瀾回之一笑:“新官上任三把火,我的火氣不足,但將軍威望猶在,現下假借將軍名號,要暫時鎮住這兩千精騎自然不在話下,而之後,此戰若能得勝,我也無須再去擔心……況且,這先鋒頭陣,本就只是誘餌。”
——兩千逐月騎的大餌,柯什,我料定你必定上鉤!
……
……
不出墨瀾所料,兩日後寅時,柯什果真領兵出動。
墨瀾早已率兵等候多時,只待探兵一回便即刻發令,兩千精騎快速尾隨前進。這逐月騎不愧爲沈亭直屬調動軍,且不說行軍速度之快,便是戰馬亦受過嚴格訓練,半夜飛馳竟不出一聲馬嘶。反倒是逐月關了好些日子,難得出戰是滿腹的興奮,眼見就是耐不住性子,這等關鍵時刻墨瀾下手也狠,幾鞭子下去端的叫逐月收斂起來,接着軟語安慰一番,軟硬兼施,居然真叫逐月如其他戰馬般乖順,只領着墨瀾衝在最前。
不多時,前方已能聽到大軍前進的聲音。
墨瀾打了個響哨,左右兩翼策馬迅速的朝着北燭大軍兩側包抄。柯什半夜行軍,本就仗着夜色阻擋視線,平北大營防備鬆懈,來的神不知鬼不覺。卻不知這蒼茫夜色竟也成了對方最好的遮幕
是以待到他反應出不對之時,殺戮早已開始。
兩翼包抄,從大隊兩側截斷,墨瀾一聲低喝,長刀已經將幾人劈翻,耳畔的慘叫此起彼伏,幾是尾音未頓就已然消逝,臉上濺上了溫熱腥甜的液體,腦中就是一片空白,下的幾刀幾乎沒了知覺,倒是逐月機警,察覺不對適時的嘶鳴出聲,墨瀾心中一震反應過來,打了第二個響哨,兩翼騎兵迅速側開,快馬加鞭集結成隊,向着通天谷方向奔去。
柯什一驚一怒,這一場突襲竟折了他不少兵力,一咬牙便下令:“追!”
只聽大軍追逐而來,沙塵漫天。逐月騎策馬狂奔,及至谷中,北燭大軍停了前進,柯什看着霧氣繚繞的通天谷駐足不前,傳令:“前方山谷恐有埋伏,不得貿然前進——”
軍令未達,已不能再達。
因爲他的聲音,很快就被四周涌來的馬蹄聲和吶喊聲淹沒。
“隊長,計成了!”身後有人歡喜的叫出了聲。墨瀾淡淡的點了頭,並不回話。
她的計謀,說來也是簡單,不過是以兩千逐月騎突襲,若殺得他損失過大,不反擊則會影響士氣。料定柯什追擊,他們只需誘北燭大軍追至通天谷口。柯什多疑,必定不會闖入,墨瀾索性投其所好,乘他將注意力集中在谷內陷阱之時,外面包圍的大軍已經殺入。
所謂虛實相攜,入了虛圈,中的卻是實招。
谷外殺聲震天,當是大捷。墨瀾在谷中隔着迷霧看着,卻無論如何都笑不出來。
……
……
墨瀾只是策馬立於山谷口看着戰爭後剩下的殘局,放眼望去,黃土皆被鮮血染紅,地上是斷戟殘甲,不遠處,有倒下的戰馬和失去了肢體頭顱的戰士,有對方的,也有自己人的。而狹長的山谷裡時常會刮來谷底風,隨風而至的,還有血液的溫度和氣息……
墨瀾怔怔的攤開手掌,再用力握住,已經乾涸的血塊便簌簌的從掌心的縫隙裡落了下來。
心裡並不知道是何等滋味。
身後有人輕輕的拍了拍她的肩膀,聲音啞沉,卻適時的壓住了她心底裡虛無的感覺:“回去,夜裡還有慶功宴,你是頭等功臣,不能耽擱。”
話畢也沒多留,徑直便走。墨瀾回頭看着他挺拔蕭肅的背影,只在心中道了聲多謝。
……
……
慶功宴後,在一幫大老爺們扯着嗓子行酒令行的鬼哭狼嚎的時候,墨瀾找着喝高了要出去嘔吐的藉口好不容易纔把幾乎掛在她身上的喝的兩頰紅亮兩眼水潤的宋景鬱挪開,才腳底生風的逃出了那個羣魔亂舞的營帳。
要說實話,就是她自己其實也被灌了不少酒。有過一次醉酒的經驗,她能迅速的從身體的反應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已經到界限了。而如今要是接着留在裡面,恐怕有危險的就是她自己。
雖不見得真的要吐,但是腦子開始發昏這件事並非騙人。墨瀾隨意尋着一處人煙少些的草地坐下捂着額頭嘆息。白日裡強壓下去的那股虛無感又涌了起來,墨瀾扶着額,心裡只覺得不暢快,此刻有人就着她身邊坐了下來,順手又遞了只水囊給她。
“醒酒湯,羅記獨門配方,第二天要是頭疼,我就是龜孫子。”
羅書生的聲音還是一如既往的好聽到近乎妖孽。多日沒怎麼搭理他,墨瀾心中有些歉疚,然而此際實在是沒心情同他鬥嘴,只一把接過他手裡的水囊道了聲“多謝”就再無他話。
明明是大捷,全軍上下還在把酒慶賀,獨獨她一人在這裡滿腹惆悵,委實煞風景了些。墨瀾便是自己鬱悶也不願壞了他人興致,勉強一勾脣想推羅汐回去喝酒,只聽身側的書生淡笑道:“你不必勉強,這殺人的滋味,到底不好受。”
墨瀾全身一震,只擡頭愕然看他。然而羅汐琥珀色的眼眸卻蘊着她不曾見過的溫柔神色,明晃晃的像是天上的圓月,又像是君未已含笑與她說起“她”時的歡欣……
沒旁的緣由,她的心思,竟只得羅汐一人看的分明。
從小到大,或悲或喜或傷或疼,怎就沒覺得鼻頭有這麼酸過呢?
墨瀾垂了眼眸緩緩勾出一絲笑:“羅汐,多謝。”
羅汐見她眼底是真含着笑意的,便也笑:“這可是你今夜第二次對我道謝了,平日裡小生白吃白喝那麼多回也不曾說過一個謝字,墨墨若要同我道謝,可是見外了。……如果真心要謝,等你晉升後多請我吃兩頓好的。”說着又支着下顎望向別處,聲音裡淺淺淡淡都是嘆息:“不過,今日難受罷了,且就將這心情收起來。戰場本就是你死我活的地方,你的不忍,反是對那些軍士最大的侮辱。”
墨瀾深深看他一眼,擰開水囊的木塞咕咚咕咚灌了幾口醒酒湯,倒轉水囊,已不見有水滴下。
再看羅汐,二人相視一笑,他說的是極,這借酒消愁,如今酒既醒,這愁,自是該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