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盛夏。
鄔嶺地處北疆,冬冷夏熱,一年之間溫度變化極大,譬如墨瀾初來不過五月,天氣還算的偏涼,如今卻也完全的熱了起來,營中許多軍士受不住得了暑病,營中軍醫雖有回春之術,卻也聽說是忙得焦頭爛額,不可開交。其帳內更是人滿爲患。沈將軍爲此還親自探視衆軍士,如有必須甚至親力親爲,並遣大夫尋找消暑之法。然而與此同時,每日的操練仍然井然有序,不曾因這突如其來的酷熱受影響。
但是若要說實話,有什麼活會比站在火爐前忙乎更加酷熱難忍?
火頭軍衆人在這般炎炎夏日裡非但沒得半分清閒,反倒還增加了熬煮解暑湯藥的任務,連帶着火頭營裡也倒了幾人,這下便是墨瀾這等十指不沾鍋爐竈的人也不得不來接任得病者的職。
好在前些日子得了羅汐的磨練,雖不見得有多好吃,但她的廚藝還算上的檯面,操起鍋來倒也熟練,反叫那羣火頭將士目瞪口呆。
魏仲文湊過來看她:“小墨,你最近太勉強了吧?臉色似乎不大好。”
墨瀾並不答他,只用自顧自的掂着手裡的鍋將炒好的菜盛出。她手腳素來麻利,切菜當練刀,烹食作鍛鍊,加上一臉黑膏遮掩,即便她汗流如漿旁人也瞧不出她的臉色變化,只道她體力極佳,恨不能將所有活計都推到她身上。不料這魏仲文與她親近,卻能察覺。
不過墨瀾夜裡本就睡得少,這般幾天下來,旁人沒知覺,她自己卻清楚得很,長此下去,不消幾日,她必定也是要垮下的。
她既是女兒身,那麼這大夫便是萬萬瞧不得。
思及此,她將手頭最後一輪菜炒熟,將鍋一放,轉身對他道:“我累了,仲文你接手。”
魏仲文自然知她勞累,二話不說也就替她扛下剩下的活,搖了搖頭:“小墨你不喜歡說話,旁人誤會你能幹,能者多勞,你若是做不來,裝裝便罷。”
墨瀾搖頭:“你會熬不住。”
這些日子魏仲文亦是忙碌,她若不接,這些活只怕也是要壓到他身上的。若非顧念他,她也不願承下這麼多活。
魏仲文心中一暖,朗笑:“都是兄弟,何須客氣。”說着又在她耳畔細聲道:“前些日子得閒出了趟門,偷偷帶了兩罈好酒藏在營外老樹下,你若是累了,自可掘出來消消暑。”
墨瀾一愣,擡眼不解的看着他,魏仲文卻十分會意的一笑:“若非嗜酒之人,豈會將酒囊隨身攜帶?軍中不許私飲,你自己悄悄着就好。”
這酒囊裡墨瀾是用來清洗面部的酒水,卻不想叫魏仲文誤解,只是這個中緣由她無法與他解釋,只輕輕點頭離開。
……
……
夜裡羅汐照例是要來的,只是近日卻比別日裡顯得疲乏,看着憔悴了不少。若是這裡是墨家大院,他偏生又纖細好看,少不得是要叫她的姐妹們心疼問候一番。不過此處是軍營,除了大老爺們之外沒什麼女子,墨瀾自認不算女人。所以她看到羅汐這般摸樣心裡只作如下感想:
一個字,弱;兩個字,極弱。
不過這幾日墨瀾精神也大不如前,想來也頗有同病相憐之感。如今替他備下的飯食也是先前做好的,只等他來了回爐重新溫好。她便只在旁背書或是小憩。然而羅汐是什麼人,又能讓她輕易如願?
“墨墨你說,我要是扮作女子去接近雅王,憑我的姿色能不能得王爺的青睞?王爺這樣的人府上定是美女如雲……若得一見小生當真死而無憾!墨墨你既也仰慕王爺,何不與我一起出出主意?沒準也能一睹王爺風采……”
果然這人哪都能累獨獨舌頭永遠精力充沛。墨瀾斜睨了嘴裡塞滿蘿蔔羹還堵不上話匣子的羅汐一眼:“我覺得你似乎仰慕鎮安王府上的美女更甚於鎮安王。”
羅汐立即擡手抵住脣咳嗽:“咳咳咳……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雅王是明白人,能懂,也能懂我對他的高山仰止之情……”
若得如此“高山仰止”,鎮安王怕要氣死。不過想起那日鎮安王的行徑,沒準與羅汐臭味相投,許還真能成爲知己。
不過若是這二人湊到了一塊,只怕又是混世魔王,還是兩人,這種狀況想想便罷,若真有這麼一天,墨瀾發誓絕對避而遠之,她可實在是吃不消。
墨瀾搖頭制止他的廢話:“多說無益,我並非仰慕鎮安王。”
這句話說的清晰流暢並無不妥,然而羅汐卻像是聽到了什麼奇異之事,滿面不可置信:“雅王這樣的真男兒你卻不喜,明明你我初次見面你一臉崇拜脫口喚了鎮安雅王不是麼?”
她喚的是“鎮安王”而非“鎮安雅王”,還說過是誤會,卻都叫他全全忽略。何況也不知這廝到底從哪裡看出她一臉崇拜。墨瀾同他說話只覺有氣無力:“天下間人中龍鳳又不止鎮安王一人,憑什麼叫我非仰慕着不可?沈將軍自不必說,便是與鎮安王齊名的‘三公子’中的另外兩位,我瞧着就好的很。”
羅汐很是不以爲然:“你不慕雅王,卻看好另外二人?這品味着實……嘖嘖嘖。”
那張臉瞧着甚是欠扁,墨瀾忍了許久才強行將想兩拳送他見周公的想法生生壓下,壓低了嗓子問:“何以見得?”
羅汐吃完了碗中最後一勺羹,仍然意猶未盡的舔了舔脣角:“這‘韻郎’風蘊華音律超羣,卻是風流之人,日夜流連風月場所不知檢點;‘文君’君未已文采斐然,卻是纖弱郎君,風吹即倒不勝酒力,而且對女子過於守禮,是在不解風情,怎及得上雅王十中之一?墨墨你的手藝真是越來越好了。”
風流不好守禮亦是不好,這好與不好全由着他一人來說。墨瀾直接忽視了他最後一句讚賞之辭,冷笑:“風流便也罷了,守禮之人卻也遭人非議。照此說來,王爺府上美人如雲,豈非不是風流之人?除了文武雙全,我倒也未見他及得上韻郎文君幾分。”
這語氣聽着,卻是有些動氣了。
羅汐卻似未聞,只搖頭晃腦的嘆着:“美人,佳釀,王府都全了。可惜這裡既無美人,亦無佳釀,真真無趣的緊。墨墨,你不如將你腰間的酒賞了我喝,也算是解我對王府的苦慕情思……”
墨瀾一摸腰間酒囊,心中愈發苦悶,終是搖頭拒絕:“軍中不許私飲,你若想被軍法處置便也罷了,不要連累了火頭營。”
“真叫人傷心吶……原以爲墨墨與我是知己,卻不想墨墨心繫君未已。原想有人陪我飲杯苦情酒,墨墨你卻這般不近人情。罷了罷了,今夜是我莽撞了。”
他果是敏銳,僅憑她片面之語就能斷定她心向的是君未已。墨瀾心中驚訝,卻也極力掩住眼底波動,怕他再多瞧出些什麼。
羅汐懶洋洋的站了起來,隨手從懷裡摸出一包藥材朝墨瀾拋去。墨瀾眼眸未擡便抄手截住,耳畔聽得他笑道:“這是些清涼消暑的藥材,你自個烹煮晾好了飲下,祛暑解毒還有安神之效,這藥材不多得,可是鎮上藥鋪小娘子特地給我留下的。”
墨瀾心中剛得一絲感動,羅汐卻已經踏出門外,順口說了一句:“還有,這藥還有一奇效,吃了可以補陽養腎……墨墨你的聲音雖是好聽,但這姑娘家未必會喜歡,而且小生包你一劑湯藥服下,便可以闖遍青樓無敵手……哎呀!”
一梭石彈子準確無誤的打在羅汐的腦門上。
……
……
月黑風高殺人夜,最宜行些不得見光之事。
山背小塘水靜如鏡,四周也僅剩些夜蟲躲在蘆葦裡頭鳴叫着。若真要說別的,大概也只有一個女子束完胸後用寬大的衣袍遮掩住了自己姣好的身段,白叫營裡那羣苦想着女人的硬漢們只能在夢裡流流口水。
擰乾了被水浸溼了的長髮,梳理整齊之後,墨瀾才從袖中掏出一個白瓷小瓶,勻了些黑漿在手上再勻到臉上,她的肌膚平日都用這黑膏掩着,自幼幾乎不見光,呈出來的是如月色一般蒼白到幾乎透明的色澤,配着她秀麗的五官,這種顏色是在是驚豔到虛幻的。墨瀾快速的用黑膏掩了膚色,又解下腰間的酒囊來洗手,纔算完事。
不過這之間,她的腦子卻沒停下來過。
前日夜裡羅汐最後同她說的那些話,雖知他從來就是這無賴性子,全是玩笑,卻也因此警醒了她。
——這段日子受羅汐影響,她在他面前竟也是多話了起來!
墨瀾自幼扮作男子,說話自然比尋常女子聲音低了些,只是到底男女有別,況且她本音柔軟,即便低沉也只能在數字短句之間不被瞧出端倪,一旦說的多了,女兒嗓音自會漏出幾分,否則她也不必背了這數年的“啞兒”之名。前些日子與羅汐熟稔起來,又被他激得氣惱,這般說話她自己都未曾發覺,而羅汐又是這等敏銳之人。現今想來,實在是危險的很。
只怕日後須得注意了。
墨瀾輕輕嘆了一聲,纔想起方纔路過山頂時見主將的營帳仍舊燈火通明,想來這幾日又與北燭交戰,雖得大捷,甚至還俘虜了對方的王長子,只是北燭軍素稱虎狼之師,現下便是把柄被握於敵人手中,也絲毫不見紛亂,反倒愈戰愈猛,平北軍如今暑病橫行,戰力大不如前。迫使平北軍不得不去考慮以人質交換來打破這一膠着狀況。
現下看來,以沈亭的爲人,這幾日想必是難以安枕的了。
明明一次未見,她卻就是這般覺得,似乎即使不需見着,她也對他有三分了解的。
墨瀾默默的咬脣琢磨着,她入營也有近一個月,卻連主將的臉都沒見過一次。戰役打了也不下兩次,她卻還是隻能窩在火頭軍裡洗菜,這樣想想還真是失敗。
英雄無用武之地,天下悲催之事莫過於此。更何況她傾慕之人雖是君未已,但真正敬仰之人卻是沈亭。早聞他清朗明正,頂天立地,與她這種剛正性子極其符合,她卻連一面都不曾相見,這般想來,羅汐之心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墨瀾洗了一身髒衣,抱着東西就往回走。看看時辰,估摸着羅汐又是一臉餓死鬼託生的表情蹲在伙房裡等着自己吧?
然而方至山頭,卻意外看見一個不速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