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開房門, 梅氏仍舊是如素日般端坐屋內刺繡。雖說是風塵女子出身,也爲了爭得某些權益耍過手段。但大多時候她的恬淡卻比其他爭寵的姨娘要高出許多。許是因爲知道因墨瀾身份之事她與墨文飛之間再無可能,是以她也不再爭, 只守着墨瀾一人已是足夠。
墨瀾看着母親的臉, 仍然是跪下三叩行禮。其實距離上次相見不過半年。梅氏卻已經顫抖着放下了手裡的活計, 擡起她的臉瞧了又瞧, 幾乎要老淚縱橫:“回來了……回來了……”
“瀾兒啊……娘錯了……娘不該的, 這趟回來就別走了……若是你不在了……娘真是生無可戀了……”
之前得知她重傷的消息,梅氏震驚不已,只連腸子都悔青了, 偷偷地掖在被子裡哭了好幾夜,一直到收到她脫離危險的消息之前她都是寢食難安。如今女兒平安歸來, 她只覺得自己什麼都不要, 只要孩子安好, 她什麼都不求。
墨瀾忍住眼底的酸澀安慰:“是瀾兒不孝,叫孃親受苦了。”
說着又強笑道:“您看瀾兒這不好好的回來了麼?如今也昭告天下是女兒之身, 再不用掖掖藏藏的過日子,瀾兒一定孝順你……”
梅氏擰着眉細細端詳了她半晌,連忙扶她起來坐到榻上解開衣服看她身上的傷痕。墨瀾的身子不見日光,白皙的幾乎透明,甚至細膩的能清晰看出血脈的走向。只是這樣一幅身子上佈滿大大小小不同的傷痕, 多數是以前練武老舊的傷疤, 最可怕的莫過於左肩上貫穿性的疤痕和後背上五寸開外的刀疤。而右邊腰側有一道刀傷, 剛剛褪了痂, 呈出粉嫩的肉色。
梅氏顫着手一寸寸摸過那些傷痕, 又沒忍住淚:“好在……好在上天保佑,這傷……是孃的錯。”
墨瀾輕笑着覆上她的手:“行軍打仗哪有不受傷的道理?這點小傷不礙事。”
梅氏嗔她:“雖說以往不把你當女兒養, 但到底是未出閣的女兒家,如今又恢復了身份,身子傷成這樣,可還怎麼嫁人。”
墨瀾道:“從前也沒少受傷,傷都傷完了,自也就沒那麼多介懷了。”
梅氏擡袖抹了把淚:“那是從前沒將你當作姑娘,甚至就沒想過你此生還有嫁人的一日,娘若知道有今日,還不如就讓你同那些姐妹們一般平平淡淡的將日子給過了。”她摸着她的傷疤嘆道,“男人都是喜新厭舊的主,你的婚事定是不由我們做主,只是不知皇上會把你許給什麼人,萬一你將來的夫婿嫌棄你的傷……”
忽的想起洛寧兮,墨瀾忍不住嘴角浮出一抹淡淡的笑:“他若敢嫌棄,我必定把他揍得連他娘都認不出他來。”
梅氏打量了會她的臉,從未見過這般懷春少女似的表情出現在她的臉上,一怔:“莫非已有屬意人選?”
墨瀾看了眼母親,只淡淡的笑了笑,並不答話。
梅氏見她默認,沒由的又擔心起來:“莫不是軍中的兵痞?軍營裡的男人幾個月碰不着女人,瞧着母豬也會歡喜的緊,你可要好生瞧清楚別被人矇騙了纔好。”
墨瀾搖頭:“絕不是門不當戶不對的人,娘放心便是。”
……
……
母女二人又說了會話,才慢慢的從房中出來。
墨瀾自幼不曾以女裝示人,梅氏說她既是恢復女兒身,也該真的做回女兒模樣,於是硬將她按在妝臺前給她梳洗打扮,親自調了衣裳給她換上。
是以當她淡抹脂粉一身玄青長裙出現在衆人眼前時,墨家衆人瞪着眼睛認了半天愣是沒認出眼前那眉目端麗的少女是誰。一直到尚在呀呀學語的墨玉指着她奶聲奶氣的喊了聲“姐姐”,衆人才如夢初醒般團團圍了過來。
“三姐……你,你原來這般好看……”
不知是誰率先說出這麼一句,讚美又接二連三的來。墨瀾聽的頭昏眼花,還來不及張口,便聽到大門處有一個少女吃驚的叫了出來:“三……三哥?!”
墨瀾正頭疼着,聽到聲音如蒙大赦,擡頭看着那個聲音的主人,腳下運力以輕功很輕鬆的越過人羣到了她面前笑道:“馨兒!”
墨馨滿臉震驚的看着那個漂亮的女子用漂亮的功夫落到自己面前,驚得幾乎說不出話來。若非聲音熟悉五官熟悉,她真的不敢認她。一張口十分艱難的吐出兩字:“三……姐……”
墨瀾有些糾結的撓了撓頭,一擡眼看到那個陪伴妻子前來的摯友,也給了他一個淡笑:“未已你回來了。”
身後的人卻真一句話都吐不出來,只是呆呆的望着她。
墨瀾看着二人啞口無言瞠目結舌的模樣,當機立斷扯下腦袋上的珠花髮簪,一轉身又回到梅氏房中,呯一聲關上了房門。
衆人一片沉默。
墨馨才滿臉啞然的扯了扯君未已的衣袖:“真是……真是女子。原以爲是謠傳……三哥真的是女子,夫君……”
君未已並未聽清妻子在說些什麼,只是一臉的震驚全然成了僵硬,本是無力握劍的手,卻在闊袖下生生的幾乎將掌心掐出血來。
怎麼會……怎麼會……
那個人分明是墨瀾,從小一同長大的墨瀾。可那眉那眼,總是與記憶中的那模糊的副樣子逐漸重合,又逐漸清晰。
他從來都覺得她很像她,憑着她的模樣,他一次都不曾忘記她的樣子,總覺得她若是長大了,許是墨瀾那樣一張臉,又是墨馨那樣一副性子。
卻從不知道她便是她。
“未已?”見他半晌沒回應,墨馨很是疑惑的擡眸看了他一眼,卻見一直以來溫潤如玉的男子那雙時常含笑的眸子裡蘊着濃黑的顏色,叫她看不分明。
不知道爲什麼她總覺得害怕,便又扯着他的袖子晃了晃,緊張道:“未已表哥——”
君未已被她一晃,才似回過神來,輕輕握住她的手柔聲道:“沒事,就是太過驚訝。方纔爹說有事與我相商,難得回來一次,馨兒你在此多留一會,我先回去,晚些來接你。”
墨馨愣愣的看了他一會才點頭,反手緊緊的握住他的手。
他的手心是一片冰涼。
……
……
墨瀾換裝的已算是很快,雖在梅氏的強烈要求下並未換回男裝,卻也挑了身窄袖貼身的短衣褲子換上,卸了一臉妝容和滿頭珠釵,只利落的束了個馬尾便出了門。可即便如此,君未已卻連招呼都不打一聲便先行回了君府,只留下墨馨一人在此。
墨瀾雖覺得有些不明就裡,但也琢磨着許是他氣她欺瞞多年,想着哪日約出來吃個酒道個歉什麼的也就結了,便只拉着墨馨說了些體己話。莫約是這些年的苦衷和緣由。墨馨怔怔聽完,隔了許久才嘆了聲:“原來如此……”
“怪不得明明是個男兒,卻很不得爹爹歡心;明明是會說話的,卻偏偏裝作啞巴;明明待我親厚,卻偏偏與衆人疏遠……”她頓了頓,看着她的眼神裡流出些疼痛,“聽說三……姐你還受了傷,這些日子真是苦了你。”
墨瀾搖頭:“有你和未已陪着,我並不苦。”
想起以往種種,有些事情即便不挑明,墨馨也一下子便明白過來。
“三姐……”墨馨咬了咬脣,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最終卻也只是嘆了口氣,輕聲道:“原是我對不住你……”
墨瀾還是以往那般親暱的揉了揉她的額發:“都爲人婦了還一副小姑娘的模樣,也不怕教人笑話。你沒有對不住我,有你這樣的妹妹和表哥,是我的福氣。“
墨馨卻只是緊緊的咬着下脣伏在她的懷裡搖了搖頭,就像以往撒嬌那般,可此時此刻卻一句話都說不出。
……
因着晚上有約,是以墨瀾只與墨馨多聊了會,便很快的收拾了下出門。
到了約定地點,卻見沈亭早已在那候着。尚未開口招呼他便已經看了過來,目光在她的裝扮上微微停留一瞬,彷彿是想起了什麼,有些驚訝,但很快又別開了視線,沉聲道:“走吧,莫教王爺久候。”
不是第一次穿女裝,也不算第一次以女裝出現在他面前,墨瀾怎麼都覺得不自在,還在思考該怎麼說,見他並不提及,不由也鬆了口氣,大步與沈亭一路走去。她身上是沒有尋常女兒家的脂粉香氣,卻自有一種奇特的氣息,引人不得不去注意。沈亭淡淡的走着,目光卻還是不自覺的落在她身上,小心翼翼,生怕叫人發覺。
他終究是個遲到的人,有些東西他不想插足也無力插足。只是有些東西並非他自己能控制。他也是第一次知道原來自己是如此的膽怯,不敢叫她知道的,他寧願她永遠不知。
二人來到洛寧兮所在的酒館時,看見一桌好菜,都是一愣。
洛寧兮笑着擺了壇三十年的女兒紅笑道:“怎麼,自家兄弟還如此拘謹?早聞將軍好酒,這壇酒圭記酒館的老闆藏了三十年,不來試試豈不浪費?”
沈亭抿脣一笑:“有好酒沈某自然不會推辭。”說着便入了座。墨瀾會意的一笑,什麼都不說也入了座。
三人本身都不是拘謹人,有過共同經歷的戰友本就沒隔閡,此刻便是墨瀾是女兒裝束,喝酒吃肉起來半分扭捏沒有。
三人把酒“言歡”,很是暢快。
沈亭:“……”
墨瀾:“……”
洛寧兮:“……”
沈亭是不喜說話的人,墨瀾是習慣不說的人,洛寧兮雖吃的風情萬種可到底也閒不下嘴來。
一旁伺候着的小侍都快看不下去,後腦勺直冒汗,只能頻頻給三位爺倒酒。偏偏還都是舉足輕重的大人物,誰都不敢擅自開□□躍氣氛。
一直到酒足飯飽,三人除了偶爾的碰杯,竟沒多一句話,沈亭喝的滿意,墨瀾喝的半醉,洛寧兮吃的歡快,這場晚宴在三人心中還是很有質量的。
除了在場的那些小二侍從流了一腦門的汗之外。
曲終總要人散。墨瀾要送二人回去,卻被沈亭淡淡攔了下來,道:“你送王爺回去就好,老宋那邊估摸還沒結束,我去那再喝兩盅。”
墨瀾腦子有些昏沉,反應卻奇快:“找姑娘?”下一秒便被洛寧兮捂了嘴,唔唔唔的抗議同時手腳並用的想把他掀翻,可惜洛寧兮不是羅汐,已不是她隨手就能扔出去的無力書生,眼都不擡便見招拆招的把她制服,同時好整以暇的看向沈亭:“將軍且去,本王會負責的將墨將軍送回墨府。”
“嗚嗚嗚嗚嗚!!”
無視了墨瀾的掙扎,沈亭只是淡淡的朝二人一抱拳,轉身離開了二人視線。
一直到沈亭走遠,墨瀾才喘着粗氣從他懷裡掙了出來,同時下意識朝着他的臉就是一拳,被他輕鬆躲過,順勢又將她一把拉進懷裡禁錮,柔軟的脣貼着她因酒力發熱發紅的耳廓輕笑:“賠了夫人又折兵,說的就是你這樣的。”
“洛寧兮你混蛋……”她嘗試着掙了下,發現自己是真的掙不開,只好放棄開始嘴上戰爭,偏偏這招對他這等臉皮厚的毫無作用,罵得累了,只好有些沮喪道,“你的武功到底有多好?”
不是說笑,以她的能力,沈亭都不能奈她何。卻不想被這書生反過來欺負。
洛寧兮繼續在她耳邊吹氣:“不算太好,只剛好能制服你。”
雖說在男人堆裡呆了一年多,可墨瀾何曾與男子這般親密,臉上幾乎要燒起來,繼續掙扎:“你放開,大庭廣衆的你要做甚!”
洛寧兮忍不住笑出了聲:“——大庭廣衆?我卻只看到我們兩人。”
墨瀾一怔,才反應過來現下是什麼時辰,夜闌人靜,除了花街柳巷持續營業,良民早早就熄燈上榻了。
而方纔酒館裡的小侍,前來收賬的店家早已自動自覺的非禮勿視,不知躲到何處去了。
墨瀾臉上燒的愈加厲害,開始扯淡:“男男授受不親,你敢斷老子的袖,明日必定有人來絕你的種……快放開我!”
“墨墨,你還欠我一個答覆。”他的聲音貼着耳畔,細軟溫柔,一絲絲沁進心底。墨瀾被蠱惑了一下,擡眼看着眼前的男人,暗色的天空,明亮的星子,然後是他琉璃色的眼眸,那股溫柔和焦慮一分分漫過來,她不能逃。
墨瀾看着他,脣角情不自禁的勾起:“你若是願意娶一個殺人無數,滿身傷疤的男人婆,我覺得……便是嫁、嫁你……也是……無妨的……”
最後幾字聲音越發的輕,幾乎微不可聞。
取而代之的是洛寧兮好看的脣落了下來,覆在她脣上,先是輕觸,接着輕輕的咬住她的脣輾轉。墨瀾只是呆呆的在他懷裡,然後也慢慢的閉上了眼睛。
不是第一次親吻,但她卻還是生手,全然不知應當如何,全憑他耐心誘導,心裡像是裹了糖,又覺得自己像是落入蜜罐的蜂子,即便是這一刻溺死了,她也是願意的。
洛寧兮在她脣邊含糊道:“墨墨,你等我,不要擅自跑掉。你做的菜不太好吃,就不要去禍害別人,全給我就好。”
墨瀾有些氣惱的去咬他的脣,可臨到頭卻下不了狠力,只好也含糊道:“好。”
這個男人值得她去等,這點她從來沒有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