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來吧。”
聽到裡面的人應承,墨瀾低着頭趕緊把飯食端了進去。
主帳裡燃着薰香,不知是什麼香氣,味道清新淡雅,十分好聞。墨瀾低着頭只偷偷的掃了一眼,看到了熟悉的戰勢圖和地形圖,以及大大小小擺滿一架卻又不失整潔的各種書籍。
不錯,還是相當的整潔舒適的。同樣是領兵之人,這差別怎麼就這麼大呢?
暗自把這裡和自己老爹的營帳比較了一下,想到幼時去看到的營帳因酒後一片狼藉滿案文書不思修整的境況,很迅速的就把分統統加到沈亭身上。
墨瀾思忖,把托盤上的食物在案上擺開,還忍不住偷眼去看一眼那個她敬仰已久的平北大將:長得十分不錯,那分明的輪廓,那入鬢的劍眉,那雙雖蘊着煩憂卻還是波瀾不興的暗色眼眸……等等怎麼這麼眼熟?
墨瀾忽然覺得自己被雷劈到了。
……
……
等到墨瀾整個人和遊魂一般飄回到火頭營中坐下,已經換班下來休息的魏仲文迅速的往旁邊挪了兩個位置,力求和她保持距離。不過看到她一臉怪異表情,似悲似喜似笑似哭,還是覺得放心不下,便問:“……小墨,怎麼了?”
墨瀾看了他一眼,搖頭。
書到用時方恨少,墨瀾讀書不多,實在不知道該用什麼言語去形容她此刻的複雜心情。
比如說,一直以來以爲一無是處只會耍嘴皮動歪腦的文弱小兵,其實居然是傳聞中那能妙手回春醫術精絕的後方兵醫院軍醫。
又比如說,當自己對仰慕已久的對象百般想象,樹立美好形象,最後才發現那果然只是——想太多。
墨瀾覺得如今除了撞牆沒有什麼動作能更好地表達她現在的心情。
方纔送飯去主營果真是笑入哭出,沈亭那種傳聞中治軍嚴謹,爲人勤奮,嚴於律己的軍中標榜,其實也是個半夜偷嘴貪杯還要拖着別人一起下水的霸道角色。更可悲的是,那位將軍如今滿腦子戰事軍紀,只道了句“擱下吧”就再沒擡過頭。
那有意無意的一眼,墨瀾確信他是絕對沒認出自己的。或者人家沈大將軍日理萬機早就把這個那晚被他強行灌醉的小兵忘到哪個犄角旮旯裡去了。
墨瀾整個人往榻上一仰覺得要吐血,這樣下去自己簡直就要成怨婦,不可取不可取。魏仲文遠遠的看到她一臉的糾結,猶豫了三秒又爬了回來安慰:“小墨可是被將軍訓斥了?將軍人嚴是嚴了些,但軍中這般也是無可奈何,沒受罰就好別太放在心上了。”
墨瀾白了他一眼,心說若果真如此就好了。然後翻了個身決定不再在這種無意義的事情上太過糾纏,閉目想了想方纔看到的輿圖和戰勢圖,再想起沈亭方纔那一臉的凝重,心知先下形勢定是不容樂觀。
敵我雙方勢均力敵,如今暑病雖得控制,但饒是她也知道這兩場小戰下來軍心渙散,實在是棘手。
作戰本就講究天時地利人和,其中尤以人和爲至重,結果對方不過略施小計就叫平北大營鬆懈戰心,這點若不處理掉,後面的戰役只怕也沒有打下去的必要了。
墨瀾閉目思考了一陣,卻忽然聽到外頭喧鬧起來,她睜開眼睛,只看到聽到吵雜出去探問情況的魏仲文已經走了回來,表情裡已是滿腹的擔憂嚴肅。
他道:“不好了,阿努王子又越獄逃走了。”
墨瀾擡眼看着他,只覺得情況越發的不妙。
……
……
自從阿努耶再次越獄並且越獄成功之後,墨瀾又攬了一項任務到自己身上,那就是——送飯。
其實魏仲文曾經對墨瀾抓回俘虜卻仍然呆在火頭營裡的這種決策很有異議,認爲多半就是有人從中作梗。墨瀾最開始也覺得頭疼心乏,不過如今她反倒覺得這還真是個好差事。
如若不是藉着送飯的藉口,誰能那麼光明正大的出入主將營帳?又有誰能這麼光明正大的瞄上兩眼那些珍貴的圖或是偶爾聽到幾句關於戰況的情報?
沈亭固然是小心,從來不會讓她多加逗留,或是每當她來便對北燭問題閉口不談,縱然讓她聽到看到,那些東西也是無關痛癢。但是時日長久,她是有心之人,自幼由着墨文飛親自傳授兵法,求的僅僅也就是一些基礎些的東西,其餘的她能很快的自己分析出來。
而且就近日的情況來看,沈亭許是多日夜不安枕,整個人看起來憔悴不少。雖然他們之間有過那麼一點過節,不過到底是本營主將,除了和傳聞中有些出入,倒也真是錚錚鐵骨的漢子,墨瀾也還是打心底佩服,若是他垮下來,這軍中只怕更要軍心動搖,她自也就在他的飲食方面多費了些心思,何況一旁還有另一頭吃貨的存在,也迫使她不得不去研究菜譜。墨瀾尋思着自己將來便是當不成兵,出去做個廚子什麼的大概也就不至於餓死。
至於羅汐那邊,起初她過去洗浴是存了十足十的戒心的,因爲就羅汐平日的表現來說,她絕對不相信他有“人品”這種東西的存在。然而後來她卻發現這個書生平時雖然渾話說的多,但倒還真是謙謙的守禮君子,絕不逾越雷池半步,她也就逐漸的放心下來。
白日研究菜譜,夜晚研究地形戰略,這幾乎成了墨瀾近幾日來的生活。
“你怎麼還在這裡?”伙房門口傳來男子慵懶低啞的聲音,墨瀾並未擡眼,只蘸着墨水在紙上描着輿圖道:“你才奇怪,明明白天會把食物給你送過去,你還巴巴的跑過來做什麼?”
羅汐輕輕“嘖”了兩聲,擡起修長的手指十分優雅的搖了搖:“你可是不知道這偷吃的刺激,否則男人們當安於家室,誰還出來尋花問柳?若是如此,那青樓都得關門大吉,姑娘們沒了恩客街頭要飯,還見不到我,這纔是最大的損失。”
其實這通俗些來說就是犯賤,不過相比之下羅汐的嘴更賤。
墨瀾知道他巧舌如簧能顛倒黑白的本事,腦子裡已經學會自動過濾他說的話,只留有意義的聽,看着羅汐燭火之下秀氣好看的面容,不禁覺得有些好笑。
半夜三更,孤男寡女,卻偏偏不會幹柴烈火。
因爲她知道羅汐只是過來——覓食而已。
墨瀾露出一個嗤之以鼻的表情,意思是“請自便”然後又把視線轉移回了地圖當中。羅汐在伙房裡轉了一圈沒發現什麼閤眼的東西,最後只拿了根黃瓜開始嚼,嘎巴嘎巴清脆的很。墨瀾聽的心煩,虛翻一掌隔空用真氣把他嘴邊的黃瓜推開。
羅汐一口咬了個空,淡定的拿起另一根黃瓜繼續嚼。
墨瀾決定忽視那規律的嘎巴聲,不過某人開始得寸進尺,除了咀嚼之外還開始發出各種“嗯嗯啊啊”的聲音。
於是某人果斷炸毛。
“羅、汐!”墨瀾咬牙切齒的念出那個還在一臉挑剔的嚼着黃瓜的無賴名字,羅汐擡起一雙帶着妖異的琥珀色眼眸:“唔唔嗯……這黃瓜太老。墨墨你如果不習慣還是回營帳的好。”
如果不是怕擾了其他人休息她還來這裡琢磨個毛線啊!
羅汐又莫名其妙的看了她一眼:“這作戰之事自有將軍們去擔心,你一個火頭營的小兵操什麼心?”
“我……!”第一個字脫口而出,墨瀾的拳頭鬆了又緊,咬牙道:“我不會一輩子都呆在這裡。”
他不懂,他不知道她到底是懷着什麼樣的心情才放棄了一切,放棄家人,放棄君未已,纔來到這鄔嶺的。
他怎麼會明白?
“你還要嫁人,當然不會。”羅汐乾乾淨淨的啃完黃瓜,兩手一拍坐了起來指着他自己描出來的鄔嶺輿圖道:“你剛剛在看的是這一片山谷吧?”
墨瀾一怔,腦子裡還沒轉過彎,便已經順着他修長的手指看過去。那確實是她方纔一直在注意的地方。
鄔嶺多山,這條山谷叫通天谷,就夾在獅子山和文山中間,一路穿出後又是一片平原,地形十分奇特。若從山谷中通行,因地形狹小視野狹窄,十分適合用於包抄或是埋伏,後方平原十分適合騎兵作戰。墨瀾擅長騎術,自然也就多留了些心思,只是具體到底是什麼情況她並不清楚,大略定下的戰術未必可行。
方纔被羅汐插科打諢沒法好好的把思路整理起來,如今見他提起也就沉吟起來。羅汐若有所思的看了她一眼,很難得的並沒有打擾,只是瞧着她神色變動,估摸着大概是有了結果。
墨瀾心中自然還是有猶豫的,這些心思她並沒有擺在臉上,只是暗自考慮着。羅汐卻不知從何看出她的想法,悠悠的枕着兩臂抿脣一笑:“既是這般擔心紙上談兵,何不自己去實地看看,許還能有意外收穫。”
他說的不錯。墨瀾閉了閉眼,再睜開的時候看着他,眼神卻是實實在在的複雜了起來,鄭重的重新問了一遍:“羅汐,你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