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燭一役大捷的消息一傳回京,即刻便引得龍顏大悅,兩國交戰數年,便是取勝,也難得有如此成績,一役下來重創北燭實力,怕是短時間內不會再起戰事。是以雖說戰事並未真正結束,但奉了帝王之命,主將沈亭還是上京受封。
臨去前,沈亭到底不放心,仍舊前前後後爲鄔嶺安排了一番。
幾員老將聽着他下令,表面恭敬,但其實並無幾人掛在心上。
因此沈亭不得已還是將墨瀾也排了進去。
他道:“軍中老將自持年紀大,資歷深。我若不在,真有突發情況,他們未必聽你所言。逐月騎還是由你掌控,若真到萬不得已……”
墨瀾心中有數。
她雖是立功,但封賞之事到底還是皇上的權力,眼下她能握的,也僅是拿兩千騎兵,加上上一戰折損的,剩餘也就一千七百餘人,要依憑千人一戰,只怕是癡人說夢。
不過若真到那時,便是冒犯軍令,她亦是隻能僭越而爲之。
得了她應承,沈亭終是略略安心些,不多時便隨着帝都來的人一同離去。
而其後兩天,墨瀾便自掏腰包請羅汐上鄔嶺最好的一家酒館吃飯。
此時墨瀾職位未升,軍餉未發,卻貿貿然要請他吃這麼好的東西。羅汐嘴上說着怎麼好意思,但實際卻還真的很好意思,客套的話纔剛剛說完,步子卻已自動自覺的拐到了臨雅酒館門口。
墨瀾本是懷着感激的心思請他這頓,然而等到二人已然坐定,店小二執了單子等着二人點菜,羅汐卻只豪爽的一拍桌。
“只管將店裡最好最貴的都上來!”
墨瀾正在喝茶,聞言一噎,差點沒把茶水噴羅汐臉上。
喂,不帶這麼敲詐的!
她擡眼瞪他,卻見他滿臉得逞的笑容,覺得方纔沒把茶噴他臉上真是虧大了。
見來的是個書生模樣的土豪財主,小二自然歡天喜地的去下單子好茶好菜的好生伺候着,墨瀾卻鬱悶的看了眼錢袋,考慮着自己若是抵押了要做幾日苦力才能被放回去……
果然有錢能使鬼推磨,這看着像是有錢的,竟也能叫店中上菜速度快的驚人。
不過好在相較之下是比較貴的菜色,但到底也不是請不起。而且這的小二雖勢利些,也還是個實惠人,上來的剛好就是兩人份的量,不會多的嚇人。
墨瀾暗自鬆了口氣,羅汐卻早就已經舉筷吃得不亦樂乎。見他吃的香甜,墨瀾有些無奈的笑了笑,也起筷撥弄了兩下,卻實在沒什麼胃口,便又擱下了。
“怎麼,這麼好吃的菜都沒胃口,你還真是暴殄天物。”羅汐塞着滿嘴的魚肉支吾。
她搖了搖頭,只看向窗外。鄔嶺雖是邊陲小鎮,但來往着不少百姓,有萬封人,也有北燭商販。連帶熱鬧的集市,叫賣的小販……看起來,都那麼的熟悉。
可惜再熟悉,也終究不是自己熟悉的那個地方。
不經意間竟是嘆息了起來,羅汐不知在何時也已經擱了筷子,只是微笑着看她,忽然笑道:“想家了?”
“……”
……你能不能不要這麼敏銳?
性子再堅韌也好,骨頭再硬也罷,離家這麼久倒還是初次。如今被羅汐猜中心事,墨瀾扯了個苦笑,端起面前的茶盞:“你似乎從來不關心我的來歷。”
他的身份,她懷疑過不止一次;然而反之,他卻從來不過問她的來路,無論她是夜讀兵法也好,是女兒身也罷,這些如此不尋常的秘密,他便是知道,竟沒生半分好奇麼?
人是生來犯賤的動物,說不好奇,她是絕對不信的。
見到她帶着探究的目光,羅汐也學着她抿了口茶,輕輕一笑:“墨墨,我要交結的人是你,還是你的家人,你的來歷?”
這句話來得突然,墨瀾愣住,脫口便道:“自然是我。”
羅汐順勢笑道:“既如此,你的來歷身份,我自不需知道。每個人有每個人的苦衷,你若要說,自會告訴我。你若不說——”他笑的愈發好看,“不知道便不知道罷,我到底還有你這個朋友。”
這句話對於墨瀾而言是有千鈞之力,敲的她心頭一震。墨瀾猛地擡眸,脣邊已是一抹釋然的淡笑:“等這一仗打完,我定要請你好好的喝一杯,不醉不歸!”
羅汐也笑,卻笑的飄渺了起來:“自是求之不得……不過皇上都不肯放手一搏,無論是北燭還是西林,這一仗,怕是要打很久了。”
墨瀾沉默了下來。
萬封泱泱大國,平日居然還受北燭西林這等邊域胡人的欺辱,墨瀾幼時自是義憤填膺。只是兩邊雖有守邊將士,戰事卻長年不見頭。而萬封並非無還擊之力,墨文飛手握重兵,卻仍舊只能鎮守帝都外圍,眼見邊關屢起戰事卻無動於衷。
對於墨瀾的不解,墨文飛只說過一句話:“他是皇上。”
很可笑,卻也很絕對的一句話。
墨瀾當時不懂,可到如今,能回他的,卻也只有同樣一句話。
“他是皇上,有他的苦衷。”
“不錯!他是有他的苦衷!不過他的苦衷,是用多少人的性命去掩藏的!是沈亭,是你我,還是這□□萬千軍民的性命?”羅汐自嘲着剛說完,墨瀾已經伸手掩住了他的脣,眼神凌厲的看着他以示警告。
這話到底是大逆不道,真要被有心人聽到,只怕不是掉腦袋就能解決。看到墨瀾瞪着自己,他卻似乎並不在意,只是輕輕把她的手拉下來:“墨墨你的手若再不保養,只怕粗糙的叫男人不敢握了。”
“不勞你費心。”她淡淡的抽回自己的手,疑惑道:“你……似乎對聖上很不滿。”
這不是第一次,即便上次她覺得自己是聽錯,如今這次,卻是實實在在聽得再清楚不過。
羅汐也不在意,只隨意的翹起了二郎腿喝茶,沉吟半晌才笑:“懷才不遇,遇人不淑。我不怨他,難道要怨雅王不成?”
原來如此。墨瀾心下恍然,可是遇人不淑這句話……怎麼聽起來比上一句更幽怨?
思及此,她斜睨了他一眼:“該不會……你向鎮安王求歡,結果被聖上阻撓,才被髮配到邊域來?”
一句話出來羅汐頓時就凌亂了:“都說過我不是斷袖!還有我堂堂九尺男兒,看起來是這種沒骨氣到向別的男人求歡的人麼?”
墨瀾毫不猶豫的點頭:“像。而且你撐死算八尺,九尺男兒不免擡舉。”
於是羅汐再一次凌亂了。
……
……
這場歡樂和平的敲詐午餐還沒來得及和平結束,營中燃起的烽煙瞬間就打破了和諧場面。
等墨瀾二人匆匆趕回平北大營,營中已是全面備戰狀態。羅汐一看狀況便知道輕重,先回兵醫院做好接待傷兵的準備。墨瀾尋了個人問了大概情況,那小兵只道:“具體的我也不知道,似乎是北燭人打過來了。”
果真如此。
沈亭當初離開之前便擔心過,阿努耶逃走,作爲北燭之中最爲有勇有謀的王子而言,這種作風實在像極了他。因此未雨綢繆先做準備,不過就照之前他所預料的狀況而言,這隻怕還是一場硬仗。
心裡有了個底,便也掀開帳幕走到主將營之中。
營中果然立了一排人,墨瀾大致都還記得。只不過略有不同的是,如今沈亭不在,主位上站着的便是最爲年長的老將——徵虜將軍傅炎。往下再有就是之前起過爭執的虎牙將軍宋景鬱,平難將軍李長化,建忠校尉陳齊雲,威遠將軍楚軼……
一眼掃過,墨瀾即刻單膝而跪:“屬下墨瀾,見過各位將軍。”
“是你,有何要事?”見是上一戰立了頭功的無名之輩,傅炎皺了皺眉,顯然並不待見她,這句話出來,顯是不打算讓她留在這裡。不過墨瀾也自有她的辦法,垂首便沉聲道:“屬下奉了沈將軍之命,參與此戰戰役決策。”
“既是沈將軍命令,進來。”傅炎冷冷道。
以她的名義壓不住,但沈亭的名字卻是他們萬萬不敢輕視的。這招不僅對逐月騎有效,對着這幫老將同樣有用。
墨瀾一低頭起了身,站在一排人的最末。
接下來無非又是幾位將軍各抒己見,再相互找出破綻。沈亭不在,說話權全落在傅炎一人身上。傅炎也學着沈亭那般負手而立,面色凝重,卻遲遲沒有說話。一直到外出的探子來報,他才瞬間虎軀一震。
“報……報告將軍,敵軍人數……十……十萬!”
十萬!墨瀾聞言亦是一驚,擡眼瞪着跪地的探兵。
鄔嶺平北營全軍加起來不足六萬,如今北燭率十萬大軍前來,這是玩真的了!
前些日子北燭也不過十萬兵,不久前才滅他三萬雄師,如今這般,幾乎是出動全軍,要不計代價報那一箭之仇麼?何況還是挑了個好時候,趁着主將不在,軍心不穩……
好你個阿努耶!墨瀾脣邊端的浮出一抹冰冷的笑意。
“下去,再探。”傅炎揮手屏退探兵,蓄着花白鬍子的臉上已是十足十的難看顏色。看向衆人道:“如今局勢……只可守,我會傳信給沈將軍,待沈將軍回來,再做決議。”
一干人等都是十分難看的臉色,宋景鬱還待反駁,卻又不知從何駁起,只能悶悶的閉了嘴。此刻只聽隊伍最末有一個人低沉卻又清晰的叫道:“不能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