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她到達與沈亭接頭的地點, 已是五日之後的事。
她比預計來得更早,沈亭匆匆趕到之時,只見墨瀾的臉色蒼白, 急急拽住他的衣袖, 連腳步都是虛浮的, 被他一把扶住:“沈將軍, 找軍醫……救救我弟弟!”
他一愣, 這纔看見她懷裡那個氣息極弱的娃娃露出一張通紅的臉。當機立斷想將從她懷裡孩子抱了出來,只是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她都搖搖欲墜, 虛弱的不像是他認識的那個強悍的人。可即便如此,她還是拽着他的衣袖沉聲道:“不能讓他死了。”
沈亭也顧不得與她多說, 只鄭重的點了頭, 墨瀾手一鬆, 整個人幾乎就要倒下,被沈亭折身扶住, 一言不發的一起帶到離軍營不遠的一處客棧當中。
軍醫自是很快就趕了過來,只看了墨欽一眼臉色便十分難看,迅速的掏出針具藥物給他扎針度穴,同時一邊讓沈亭派人照他的方子熬藥,愈快愈好。墨瀾撐着身子在一旁看着, 想說話, 卻又生怕擾了軍醫診治, 指甲掐進肉裡, 硬是不讓自己倒下去。
……
……
墨欽的命最終是保了下來。
軍醫滿頭大汗的用帕子擦了擦手, 對沈亭道:“虧得這幾日一直有真氣替他續命,這孩子命大, 眼下是沒有危險,可是這病拖的時間太久,燒的也太久,不曉得有沒有燒壞腦子,再來這娃娃肺也不好,怕日後少不得氣喘發熱,身子肯定好不了,大人可得多擔待着了。”
墨瀾一聽幼弟已經暫時平安,緊繃的神經瞬間懈了下來,身子便往下滑去。沈亭慌忙將她抱到榻上,急道:“老江,快給看看!”
甚少見到沈亭如此焦慮的樣子,軍醫不敢怠慢,趕緊上來給墨瀾搭脈,須臾後又鬆開道:“將軍莫急,這姑娘並無大礙,就是連日操勞,恐也爲這孩子一直灌着真氣,這會才脫力昏迷,將軍讓她休息幾日,再補充些營養便成。老朽先下去給他們寫個方子,告退了。”
沈亭看着榻上沉睡的女子,心底絞痛的說不出話來。兩年不見,她卻完全變了樣子,讓他竟無法再如往常般裝作平淡的樣子。
從知道墨家出事那一刻起,他就已經無法再繼續戴着他冷定的面具。
他還記得她以前在營中雖是沉默,但眼底總有光彩,征戰領兵大膽機智卻又有條不紊,那是他最欣賞她的時候。即便是受傷或是瀕死,她從不曾失去過她眼底的那抹光芒……可如今,她竟是這般消瘦,又這般蒼白無力,這樣看着,就像一個失去家人的女子那樣普通。
卻也是最讓他心痛的樣子。
親友具逝這樣的打擊,比死亡都來得痛苦。他不知道她這些天經歷過什麼,只是她那日來信,他便知她平安,她說要來此有事相商,他竟連考慮都不及,便回信讓她到此。
墨瀾,墨瀾,墨瀾……他用了兩年去試圖忘記的名字,卻在這短短的幾日內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灌滿了他的心。
可如此,又能如何?
沈亭想撫她發的手一頓,只輕輕的替她拉上了被子。
……
……
墨瀾這一覺睡了三個晨昏。
一睜眼醒來的時候,她只覺得腦子裡空空一片。那三個晨昏裡從小到大的記憶走馬觀花似得在腦海裡過了一遍,等她反應過來的時候,枕邊已經浸溼了一片。
她下意識的摸了摸眼角。這是,淚?
她以爲那日之後,她便不會再流淚了。可如今手上的溼潤感,是爲什麼呢?
是爲了方纔夢中墨文飛臨終前的那句話,還是爲了自己所做的那個決定?
她慢慢的挪起身子,才一動便觸到身側那個溫軟之物。她偏頭看去,已經退燒臉色有些發白的小墨欽就在自己身邊熟睡,小小年紀連話都不會說,此刻睡夢中卻是眉頭緊鎖。墨瀾擡手按了按他的眉心,小傢伙才嘟了嘟嘴,展了眉翻身又睡了過去。
墨瀾看着這個孩子,她初見他時他是那麼粉嫩可愛,不過幾日在她手裡卻病的如此模樣,甚至日後可能一直疾病纏身,是她對不住他。
正想着,有人推門而入,墨瀾並未擡頭,只低聲道:“多謝。”
沈亭沿着榻邊坐下長嘆了口氣:“你我兄弟,何必如此見外。再者真要說,你與我有救命之恩,如今不過是一命抵一命。”
墨瀾搖了搖頭:“無論如何,還是該謝你。”
沈亭看着她垂眸沉默無言的樣子,一時之間竟也不知道該同她說什麼。眼前的女子遍體鱗傷,彷彿只要他開口,哪怕是安慰,也會不小心就觸到她的傷。可墨瀾顯然沒有這樣多的考慮,只是讓沉默持續了會便問:“我睡着這段時間,帝都有什麼消息?”
沈亭一愣,也慢慢整理了下思緒道:“你的搜捕自然還在繼續,王爺回了寅都,目下看着倒是比前段日子風平浪靜了些。不過我聽說,寅都二十萬大軍卻是整軍待發,矛頭……直指帝都。”
墨瀾修長的手指溫柔的撫着墨欽柔軟的毛髮,脣邊卻勾出一抹冷笑:“你都聽說了,皇上又豈會不知道。”
沈亭點頭:“皇上恐怕心知肚明,才急着要將政敵摒除。如今墨家當初二十萬兵權全握在皇上手裡,加上他本就有的五萬禁軍,必要時平北軍亦會增援。王爺這步棋走得委實兇險。”
墨瀾聽着,眼底卻無半分波瀾,視線只輕飄飄的轉向窗外,風牛馬不相及的道了句:“下雪了。”
沈亭看着她墨黑的眼眸裡不帶一絲情緒,忍不住道:“你呢,你待如何?”
墨瀾的視線收了回來,聲音卻也還是輕飄飄的:“將軍,你知道臨終前我爹留給我的最後一句話是什麼嗎?”
沈亭只是看着她。
她甚是自嘲的一笑:“他同我說,墨家不出逆反之臣,否則他死亦不寧。可如今我要做的,卻真的叫他至死都不得安寧了。”
她閉了閉眼,低低道:“我不能用已逝之人來束縛還活着的人,在寅都的那段時間,我一直很不理解何以戰事如此僵持,何以單是練兵卻遲遲按兵不動,眼睜睜的看着這麼多次絕好的機會付之東流,可現在我才明白過來,寧兮這個決定準備了這麼多年,卻也猶豫了這麼多年。皇上最終都不會放過任何一個人,寧兮不會要那個位置,卻也不能就這樣坐以待斃。所以從今日起,我不再是墨家人。”
她擡眼定定的看向沈亭,一字一頓:“我此來,是來要回逐月騎。”
她的眼底彷彿燃着濃烈的暗色火焰,一直燒到沈亭心底:“將軍,我的這個決定,許會使國不將國,血流漂杵;許會將萬封百姓捲入戰亂;許會連累你一世英名。今日我便在此,將軍若有半分疑慮,便將墨瀾斬於刀下,墨瀾不會有半分怨言。”
她咬着牙:“若是將軍願意助我,只允我去見逐月騎的將士們。此次教唆叛亂全是墨瀾一人所爲,與將軍無半分干係!”
沈亭暗色的瞳仁一縮,看着這女子視死如歸的表情,手僵硬的擡不起來。她所列每條,都是該讓他親自斬她的至重理由,可看着他的表情,他竟下不了手。
這世間原是有一個他殺不了的人。
他定定的看了她許久,終也是一咬牙,啞聲道:“好。”
……
……
平北大營是墨瀾一生當中記憶最爲深刻的地方,時隔兩年舊地重遊,當年的在此經歷的種種酸甜苦來,以她看來卻有種恍如隔世的錯覺。
曾經她還是這裡叱吒風雲的徵北將軍,如今卻已淪爲在逃要犯。天意如刀,這點半分不欺人。
爲了不連累沈亭,她只請他替自己照看墨欽一段時日。自己駕輕就熟的從隱蔽之處一路穿行,轉眼已到逐月騎營帳外。
墨瀾還在帳外站着沉默,帳內已有人出來,看見她就是一愣,臉上的表情逐漸由驚愕轉到歡喜,幾乎顫聲:“墨……將軍,是……墨將軍麼?”
墨瀾看着他嘆了聲:“邱隊長……不,該是邱將軍,兩年不見,一切安好?”
……
逐月騎帳內。
衆人團團圍着墨瀾,一個個三粗五大的漢子卻都沒忍住開始粗魯的擦着眼睛,爲首那邱安道:“將軍平安便好。末將等聽說帝都墨家出了事,個個憂的吃不下飯。真他奶奶的過分,墨家明明沒錯,皇帝老子憑什麼就這樣濫殺無辜!”
底下一片應和聲。
墨瀾只是淡淡的笑了笑:“各位這些年過得如何?”
其中一個與墨瀾相熟的王偏將道:“還能如何,這沒仗打,天天守在此與弟兄們練練兵騎騎馬喝喝酒,日子過得倒是滋潤,可老子還是更懷念過去同將軍馳騁沙場時的日子。”
“就是,現在這日子,過得能淡出鳥來!”
“還記得當年將軍英勇,那樣猛悍,偏就沒讓人看出是個姑娘家。”
底下的人一人一句,吵吵嚷嚷卻熱鬧得緊。邱安急忙制住下面的人,又看向墨瀾:“將軍此番回來,怕不只是找弟兄們敘敘舊這樣簡單吧?”
墨瀾擡眼掃了圈衆人,忽然“撲通”一聲給衆人跪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