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三日,墨瀾都堅持將“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做法做得徹底。
羅汐平日見她便如素日般死纏爛打破皮耍賴:“墨墨——小生肚子餓了!”
不過此刻墨瀾卻只是不經意間拉開二人的距離,淡淡一笑:“伙房裡我託人多備了些菜,都是你喜歡的,現下過去大概還熱着。我欠了幾日的訓練,現下忙得很,少陪了。”
說着便頭也不回大步流星的離開。更難能可貴的是羅汐竟也沒有阻攔。
說起來自那日之後她問沈亭要了個獨立營帳,也是許久沒去羅汐處洗浴。羅汐這麼聰明的人,即便她不點明,他大概也是明白的。
既是心照不宣,那又何必追究得太徹底。彼此都給對方一個臺階下,也還是朋友,至少不會等到將來發生了什麼對方都太難看。
墨瀾嘆了口氣,卻不知羅汐只是在後面看着她一言不發,琥珀色的眼眸底下糾纏着濃烈的情感,深不見底。
……
……
“將軍。”
“進來。”
得了應承,墨瀾靜靜的掀帳而入。帳內沈亭仍是老樣子看着探子發回來的情報,見她入帳,沈亭淡淡的將布條引在火上燒了,擡起暗色的眸子看着她:“傷勢如何?”
墨瀾低頭沉聲道:“已無礙,謝過將軍關心。”
“也罷,你的事,我自不多管,你且好自爲之。”沈亭兩手十指交扣抵在鼻尖,沉思了會才道:“正好我有件事,朝廷上派下監軍,眼下應是到了,今夜便會入營。我想派你去接待如何?”
墨瀾一愣,朝廷上下來的人,主將不去接待,卻叫她一個小小的偏將出迎,怎麼都不合禮數,也不怕朝廷上那些個老狐狸記了仇,將來到聖上面前給你穿小鞋?
更何況以往聽墨文飛醉酒時罵起過,那些個監軍什麼的都是一羣道貌岸然的混賬,表面禮數週全,實際要找準他的喜好卻是難之又難,有時是美人金錢,有時又是珍寶字畫,偏偏人家還要說的十分隱晦,你還得自己琢磨個半天,最後也未必對得上別人的胃口。
這樣的差事還不如叫她領兵上陣來的舒服。
沈亭自然明白她所想,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變化:“出迎自當會陪同,不過後幾日的接待……墨瀾,你需要歷練。”
墨瀾扯着臉皮皮笑肉不笑:“末將多謝將軍厚愛。”
沈亭滿意的點頭:“下去準備吧。”
於是入夜,墨瀾等人便在迎客的主廳等着那個“了不起”的欽點監軍大人的到來。
在場除了墨瀾與沈亭,一干人等幾乎都是透着十分的不耐。不過這想來也是,在場的人,無一不是靠着沙場血拼才得來今日地位。可如今來的督軍只是一個文官,在衆人眼中便是靠在聖上身邊耍耍嘴皮子得來的位子,卻還要居於人上,任誰想來都是會不服的,更何況是這些性子直爽頭腦簡單的軍人。
墨家是世代爲將門,自然除了領兵之外也深諳爲官一道。而沈亭只是因爲太過淡然以至於沒有太大的表現。
遠遠的,有人掌着燈火朝着這邊走來,一時全體肅然,都起身來迎接。隨之而來的除了掌燈領路的軍士,還有一個白袍溫雅的俊秀公子,一步步慢慢走來,看得衆人皆是張口結舌,一時間一肚子怨氣竟也消去大半。
而墨瀾卻是喉頭一緊,臉上的從容淡然全都不見了。
那人溫軟的笑着,對着衆人作揖:“在下君未已,見過各位將軍。”
“君大人。”沈亭踏了一步上前,對着他一抱拳淡淡道:“末將沈亭,這邊有失遠迎,請入座。”
“不敢當。”君未已十分溫和的答到,便順着沈亭指的位置座下,待他一入座,其他將士也都坐了下來。一旁有人迅速的添置了熱茶,君未已端起茶盞抿了兩口,淺笑:“此地茶水雖比不得帝都香潤,入口卻是濃郁,倒也別有一番滋味。”
“黃沙漫天之地,也產不出什麼好茶。君大人肯賞臉,末將便是安心。”沈亭也喝了口茶,他是習武之人,舉止間自透着股武人的硬朗,與一旁溫潤清雅的君未已有着強烈的反差。喝了茶,他也不拐彎抹角,開門見山道:“不知此番君大人到此,可是朝廷上有什麼交代?”
君未已微微一笑:“朝廷上對平北營上是大加讚賞,下官奉了皇上之命,來此只爲取經,也好爲其他軍士樹立榜樣。沈將軍這幾日毋須顧我,一切如常便是。”
“君大人過謙了。這一帶想必君大人也不太熟悉,營中太大,還是讓安遠將軍隨大人同行纔好……墨瀾。”沈亭沉聲道,卻意外的發現身旁無人應答。
沈亭一愕,驚道:“安遠將軍去哪了?!”
一旁的宋景鬱道:“方纔他說吃錯了東西……現下應是在茅房。”
沈亭扶額……怎麼好拉不拉偏偏要挑這個時候,晚些再找她算賬。只好轉過頭來對君未已抱歉道:“失禮了,這安遠將軍是個新晉的將軍,年紀還小,不知禮數,君大人請多包涵。”
君未已搖頭:“不敢。不過有一事比較在意……方纔沈將軍喚的‘墨瀾’,莫非是……?”
沈亭點頭:“墨瀾正是安遠將軍的名字。”
君未已握着茶盞的手一顫,掃了一眼本該是安遠將軍的空座位,又默默垂下眼眸,仍是一派溫潤從容的模樣。
……
……
墨瀾自然不可能去茅房蹲着的,是以一出主廳,她便迅速的挑着沒人的角落躲起來。
君未已的出現,她不能說不震驚,卻也不能說太震驚。畢竟不久前她還在鄔嶺鎮上看到過他,然後自己也爲此耽誤了時辰,結結實實的吃了一頓板子……
君未已不會無緣無故到此,即便墨文飛要尋人也不會搭上他,而如今君家正得聖寵,君未已又是年輕一輩的佼佼者,派他到此,倒也不是什麼意外的事情。
可是……如此一來,她在平北營的事情也就藏不住了。若自己還是以往那個火頭小軍倒也罷了,如今身在將位,何況沈亭還將招待君未已的任務交給了她,低頭不見擡頭見,這一次,她是怎麼都躲不過去的。
墨瀾嘆了口氣,決定回去。左右躲不過,而且若是去得晚了,指不定沈亭還會如何想。
就在她決定動身的時候,身後傳來一個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聲音:“小瀾?”
墨瀾全身一震,竟是不敢回頭。那人卻依然上前,語氣裡透着歡喜與驚異:“果真是你,初初聽到你名字的時候,我還當是聽錯了,沒想到你真的在此!”
“未已。”墨瀾心裡暗歎一聲,轉過身去看他。那個人還是老樣子,白衣翩翩,溫文爾雅,俊逸出塵。上次雖是遠遠地瞧過……總也不及在眼前來得真切。
“小瀾你不是該在帝都墨府中養病麼?病了大半年,我說臨行前想去同你告別,你卻怎麼都不願相見,害得我和馨兒好生擔心……原來竟在此處。”他鄉見故人,君未已自然是十分歡喜,只是這半年多來僅聞她在病中,如今在此見到,難免生疑。
墨瀾只是搖了搖頭:“說來話長。”想了想又道,“對了未已,你如何知道我在此處?”
君未已用扇柄敲了一下她的額頭輕笑:“你覺得我們認識多少年了?雖不確定是你,但若是你,此刻必定挑着人煙最少的地方。我問了帳前的軍士,來到這後,果然看到了你。”
一直以來他的確都是瞭解她的,她的習慣,她的脾氣,她身邊發生的事情……獨獨,不瞭解真正的她,而如今,他們之間,更是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他是妹夫,她是兄長。
雖說也是因着身份上的無可奈何。
墨瀾揉着額頭苦笑,接着問:“家中一切安好?你與馨兒如何?”
君未已敲着扇柄柔聲道:“墨府除了你之外一切安好,就是四夫人消瘦了些。我與馨兒也有了婚約,奈何兄長尚在病中,馨兒無論如何都要等你病癒才肯成親,加上朝廷上派我到此,因此婚事也只得暫且擱置……好在馨兒還小,也不急於一時。”
說着話鋒便是一轉,“我與馨兒拖延至此,你這三哥該負上一半的責任。現在是不是該你長話短說了?”
墨瀾額角冒汗,從小便是如此,即便她有心把話題繞開,但君未已想知道的,從來沒有一次成功過,無論話題被扯開多遠,君未已也總有這個本事把它繞回來。
這次當然也不例外。
面對君未已,墨瀾很識相的放棄了掙扎,慢慢的將她出走的事情一一道來,自然對於出走原因上她只是一筆帶過,好在君未已也不追究,聽完後沉吟了半晌才道:“原來如此,難怪姨父要派人隨我一同到此,想必也是因着你的原因了。”
墨瀾點頭:“爹爹一定知道我在這裡,只是不敢大肆聲張。未已,我求你一件事。”
君未已卻已經搖着摺扇拒絕:“不行。”
墨瀾一怔,她還什麼都沒說啊。
“你是求我不要將你在此處的事情告知姨父吧?”君未已搖頭,“小瀾,我不能答應你。”
墨瀾還欲爭辯:“可是……”
“小瀾,這裡是戰場,是會流血拼命的地方。”君未已看着她,素來溫潤慣了的眼眸裡卻是從未有過的認真:“我不會讓你留在這裡,不會讓你呆在危險的地方,你想想姨父,想想四夫人,想想馨兒,你不能這麼任性。”
“不。”墨瀾也斬釘截鐵的拒絕,“正因我是墨家的兒女,我身體裡留着墨家的血液,我才更不能臨陣脫逃!未已,你瞭解我,即便此刻爹派人將我帶回,我也不會令他如願。何況他現在也決不會帶我回去……知會他,也不過徒增擔憂。”
“我是將軍,即便只是小將,也要有我自己的擔當。未已,身爲男子,你不會不懂。”
由小到大,墨瀾從未在他面前一口氣說過這麼多的話,即便是二人相處,他們之間的時光也是安靜恬然的,他淡雅,她少言,賞風弄月,互會知己,他印象中的她,一直都是沉默到幾乎令人覺得心疼的。
可是現在,她變了。
她玄墨色的眼底燃着火焰,她的話沒有一次如此堅決,堅決得讓人無從反駁。
終究是,不一樣了。
君未已收了摺扇長嘆一聲:“也罷,小瀾,我制止不了你。不過我只要你答應我一件事,若能做到,我必定守約。”
墨瀾看着他不發一言。
“一定要活着,毫髮無損的活着。”君未已道,“答應我,你不會做讓大家都傷心的事情。”
墨瀾淡淡的閉上眼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