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底休息了一日, 墨瀾便開始發起了高熱。
因爲有些薄雪,二人飲水問題倒不大,只是時值深冬, 又在荒涼漠北, 幾乎找不到什麼能充飢的食物。沈亭是過來人, 以往行軍時四五日不進食尚能握刀殺敵;可墨瀾卻不一樣, 她重傷在身, 發着高熱,體內的能量源源不絕的流失。加上崖底寒冷,二人的衣衫並不厚實, 滾落山崖後更是處處透風,這般下去, 不消幾日墨瀾的身體便會撐不住。
沈亭將雪水融了擰在撕下的布條上替她散熱, 然後又給她體內導入真氣取暖。只是沒有食物, 墨瀾的身體不但恢復極慢,更是愈發的衰弱, 間或又意識朦朧了幾次,迷迷糊糊的說着什麼,沈亭側耳去聽,也只聽到幾個零散的單詞。
“臭……書生。”
“混、蛋……吃……”
“冷……”
清醒的時間越發的少,昏睡的時間卻多了起來。這絕對不是好徵兆。沈亭索性將她整個人裹進懷裡, 知道若再不回營, 她怕是會死在這裡。而軍中要務無人主掌, 過不久也要亂。
他看着篝火, 忽然想到了一個讓別人發現他們的方法。
……
……
此刻平北大營中也是亂作一團。
墨瀾與沈亭同時失蹤, 儘管放出消息說二人是有要務在身,但逐月騎中每日日出離營, 夜深方歸,所有人都是滿臉的失落與疲憊。因此即便逐月騎的人都守口如瓶,傅炎等人放出各種理由,亦是止不住平北大營中的不同流言。
甚至有人帶頭鬧起,傅炎等人壓了一兩次,起鬨的人卻越來越多。
“傅將軍我們只要一句話!沈將軍和墨將軍在哪裡?這麼多日都不出來領兵!少拿回京的藉口糊弄我,帝都壓根就沒有這消息!”
“是啊!怎麼着也給個交代!將軍該不是被北燭人……”
宋景鬱是急性子,受不得這般質問,登時拔刀大怒:“將軍什麼事都沒有!誰他大爺敢再在老子面前廢話一句,老子就把他的腦袋砍下來祭旗!”
起鬨的士兵叫囂道:“那便讓兩位將軍出來一下!”
底下一片鬨鬧,此起彼伏。倒鬧得拔刀站在那的宋景鬱像個傻子。眼見是壓不住,不知從哪插進一個聲音,清幽之中含着一絲慵懶沙啞,瞬間便將那些喧鬧聲壓了下去:“要叫兩位將軍出來,還是有心要攪亂整個平北大營的軍紀呢?”
那人一愣,即刻便回嘴:“自然是爲了將……”然而等他看見眼前策馬而來的戎裝男子時,剩下的字卡在喉嚨裡,怎麼都吐不出來了。
那個男子一身暗銀色的鎧甲,手握長槍,下跨白馬,滿身凜然肅殺之氣,一看便知是常年出入沙場的領兵之將。可偏偏這樣一個人卻生了一張漂亮到過分精緻的臉,嗜着一抹極淡的笑意,讓男兒只嘆他不是女子,女兒嫉恨得夫不能如此。
“鎮……鎮……鎮安王!”
平北營中有人見過他,十分驚訝的叫出了他的名字。男子只是十分利落的下馬,慢慢的走到那個領頭起鬨的軍士面前,眼裡明明沒有笑,但面相卻帶着三分笑意,淡淡道:“你再說一遍,本王耳朵不好,聽不太清楚。”
“我……我……是……爲了……”面對着眼前那張驚爲天人的臉,舌頭十分不爭氣的打起結來,洛寧兮忽然一勾脣角,那個軍士還來不及驚豔,只覺得腹中一涼,接着是劇痛扭曲了他的面容,整個人都萎頓了下去。
洛寧兮十分輕鬆的將長槍拔了出來,揮去槍刃上的殘血,掃視了在場所有參與此事的人一眼,脣邊笑意不減,那聲音仍是好聽到妖孽,卻只能讓人覺得遍體生寒:“接下來諸位中還有誰要來試一試本王手裡的槍夠不夠鋒利?”他琥珀色的眼眸裡劃出厲色,“自家將軍不在幾日便要造反?諸位大可去鎮西營問一問,本王即便數月不在營中,又有誰敢在那挑釁生事?”
下面所有人都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卻再沒人敢說話。即便有不服的,也迅速的被一旁的人壓了下來。
鎮安王洛寧兮,當今聖上幺弟,軍事上的奇才,文武雙全,廣交朋友,不在意對方出身,據說上至達官貴人,下至三流九教,都能是他的知交,人送雅號“雅王”,也是民間神話般令人嚮往的人物。
可這個稱號,對於軍中人而言,卻只是個笑話。
沈亭治軍以嚴聞名,而雅王治軍卻只得一字:狠。
這個名字在寅都軍士口中解釋,便是“優雅的閻王”。雅王貌美,但美人心狠,殺人於談笑間,他會給你機會,但卻不告訴你。若是觸了他的底線,便是連申辯的機會都沒有,鎮安王手裡的長槍從不手軟。
寅都將士對鎮安王從來都是又敬又怕。
既是軍中人,都是有所耳聞的。加上方纔出手如此乾脆,現下即便有不滿,也無人敢在這個節骨眼上挑事找死。
鎮住了下面一幫宵小,洛寧兮也不耽擱,直接走上前去對着傅炎一抱拳:“傅將軍,多有得罪,如今情況的確緊急,事關兩位將軍生死,本王不敢怠慢,請入帳一敘。”
傅炎一怔,方纔遠望並未細看,只被他驚人的容貌引去注意,現在近處一看,就能看出他是一臉風塵,眼下甚至有些烏青的印記,琥珀色的眼中佈滿血絲,但神色卻是急切焦慮,不似作僞,旋即點頭道:“請。”
……
……
墨瀾再度清醒過來的時候,沈亭已經不在身邊了。
即便現下意識恢復得差不多,這幾日對於她而言還是混混沌沌的。依稀記得沈亭替她導入真氣取暖療傷,也會從別的地方挖出些草根來充飢。可除此之外,她幾乎記不太清晰。只有傷口上腫脹發熱的疼痛一直在腦海裡穿梭。
她不怕疼,可是一直斷斷續續的疼痛並不能使她的身體麻木,反而是在消磨人的精神。
而且落崖這麼長時間,墨瀾一直覺得是自己在拖累沈亭。以沈亭現在的狀況,若能丟下她,也不必被困在此地那麼久,更不必費心費力來替她這個累贅療傷。渾渾噩噩之間總覺得自己是該死的,可偏偏有個聲音在腦海裡掙扎,叫囂着,活下去,活下去。
她也第一次知道,原來自己其實並不想死。
沈亭不在,她一個人極緩慢又極艱難的爬了起來。傷處她每日都會去看,情況卻只是越來越糟。落崖五六日,沒有藥,沒有食物,傷口從紅腫到今日已經開始灌膿。高熱也是時好時壞,若非她的體質比常人強壯,也許也撐不到今天。但憑她現在的體力,是絕無爬上去的可能。
可是……
她裹了裹披在身上的衣服。沈亭穿的已經夠單薄,卻還要再脫下來給她。她擡頭看着天邊一抹紅日,以及渺渺直升的煙霧,不由笑了出來,這豈非就是那所謂的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等等……煙霧?
她掙扎着站了起來慢慢的朝着哪個方向挪了過去。只走了一半,果真看到了沈亭的身影,他站在篝火邊,將篝火撲得很弱,卻不停的往裡面加入一些極其乾燥的草葉,以至造成火不大,但煙霧濃的效果。
見她走來,沈亭臉色一變,丟下手裡的東西便要上來扶她。墨瀾卻只是怔怔的看着煙霧繚繞的崖壁,虛弱道:“來了。”
來了?沈亭一愣,也順着她的目光看去。果真,崖壁上方開始出現模糊的人影,一個兩個,正慢慢的攀下來。再仔細一望,卻見那人都是身着平北軍服的,不由大喜朝二人用力的揮着手大叫:“這邊!”
那兩個軍士聞聲便是一愣,旋即亦是滿臉的激動:“將軍……!真是兩位將軍啊!”
“你們快先帶墨將軍上去。她受了傷,切記要小心傷口。”見兩人過來,沈亭也不同他們磨嘰,只小心翼翼的把懷裡的墨瀾過到其中一人背上,用繩索繞開傷處綁緊。
墨瀾沒有力氣做多餘的事情,只輕聲道:“將軍……末將失禮了。”
“你若是先死了纔是失禮。快上去叫軍醫,我隨後就到。”沈亭本想拍拍她的肩膀,然而手纔剛擡起來,他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麼,轉而又收了回來,叮囑:“別死了。”
“……是。”墨瀾垂了眼眸,便被那人慢慢的揹着攀上了峭壁。
山壁風大,寒風颳面,墨瀾只覺得神識時清醒時模糊,等到二人已安全攀上崖壁,立即有人將她從那軍士背上解下抱起,叫她的聲音裡帶了絲顫音:“墨墨,撐着。”
這個聲音和這個稱呼……
墨瀾心下狂喜,費力的擡眼去看那個將她抱起來的人。可惜眼前的霧氣太濃,即便她再怎麼掙扎,也只能勉強看到那雙蘊着焦慮痛心的琥珀色眼眸。
……羅汐。
這個名字只在脣邊轉了一圈,同時那股安心的感覺瞬間將她包圍,她閉上雙目,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