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犁話一出口, 墨瀾立刻脫口:“不可能,除了我與沈亭,無人能調動逐月騎!”
話雖如此, 墨瀾也已經意識到不對。
慢, 太慢了。
她今晨親自交代逐月騎的副將, 他們二人出發後半個時辰即刻出陣在山下待命, 一旦看到信號即刻趕來救援。
可隔了這麼長時間, 莫說人影,便是稍密集些的腳步聲都不曾聽到。沈亭滿面嚴肅的看着伊犁,輕輕的拍了拍面色十分難看的墨瀾的肩膀, 搖了搖頭。
墨瀾冷冷的看着伊犁:“你在我身邊埋了暗樁。”
伊犁很是愉悅的笑:“墨將軍早就猜出來了,只是不想承認不是嗎?可即便你防着他, 逐月騎的軍士可只知道他與將軍的關係親厚, 卻沒想到他的一句話, 竟也能決定你二人的生死呢!”
沈亭眼裡慢慢的浮出刀鋒般的冷厲,寒聲吐出那個人的名字:“魏仲文!”
墨瀾此刻亦是如墜冰窖, 全身上下都是冷。在平北大營中她除羅汐外最親密的人,一直以來都在照顧她的人,同時也是她最不願意懷疑的人……
即便是羅汐再三提醒,她還是想要給他一次機會,然而——他還是出賣了她。
墨瀾痛心的閉了閉眼, 旋即再度冷冷的看他, 嘴角嗜着笑, 手裡緊緊的握住弓箭, 上弦, 盈滿。沈亭也抽出腰間的陌刀,滿身肅殺之氣。
自古以來都是先禮後兵, 圖窮匕見。眼下話畢,也該兵刃相見了。
沈亭威名自不必說,墨瀾的弓術亦是有目共睹。眼見二人擺好架勢,臨危不懼,雖說在人數上佔了優勢,北燭衆人卻都還是心下一凜,不由萬分警惕起來。伊犁看着二人心知不會束手就擒,便用北燭語下了命令。墨瀾當初被迫學習,如今也只能勉強聽懂“活捉”二字,隨即北燭精兵便將二人圍堵起來,大喝一聲率先一刀劈了過來!
想要活捉他二人?墨瀾嗤笑一聲,往後退了一步,那人刀鋒還來不及接近,只覺腰間一涼,已被沈亭攔腰一刀砍死。同時一矮身,墨瀾手上連珠三箭,連着從衝上來的三個將士眼中穿過,鮮血濺了二人一身,配上那樣的眼神,如鬼神般讓人生畏,加上二人間的默契,來人一時之間竟奈何不得二人。
伊犁的臉色也是愈發難看,這次爲了隱蔽,帶來的人本就不多,如此下去情況不妙。他親自握刀上前,同時大聲的對周圍的北燭將士說了句什麼。墨瀾聽不太懂,只覺得心中那股不好的感覺愈發的大,目光掃過,卻發現剩下位數不多的人很快將二人的位置隔開,而伊犁就站在自己面前。
墨瀾丟下弓箭,從靴中拔出短刀,冷笑:“將軍不免太小看沈將軍了,竟親自來對付我,而將雜碎放到他那去。”
伊犁卻只是淡然一笑,看向一個方向:“其實我更希望能活着將沈將軍拿下,不過王子喜歡你,我不能違逆他的命令,也只好請沈將軍埋骨此地了。”
墨瀾聞言臉色一遍,迅速的擡眼朝他看的方向看過去,那處樹上隱約可見金屬反光的色澤,臉色頓時變了。
有埋伏!除了這批人,竟還有暗放冷箭的伏兵!
“……滾開!!!”
幾乎是下意識的,墨瀾一聲怒吼,抄起短刀便朝沈亭身邊殺了過去,速度之快,就連伊犁都不及阻攔,她已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擋在沈亭身前。
“墨瀾?!”沈亭不可置信的看着突然衝出來的少年,刀勢來不及收住,“呲啦”一聲在她背後劃出了一條血肉模糊的傷口。而與此同時,有什麼東西飛快的朝自己的胸口處飛來,接着是兵刃刺穿血肉的鈍響,眼前那瘦弱的肩膀已被一隻白羽箭貫穿。
在場所有人都驚呆了。
“……將軍快走,他們不敢殺末將,末將來掩護……”墨瀾強忍劇痛一把拔下羽箭丟在地上,溫熱的鮮血灑了一地,咬着牙低低的吐出一句話,左肩被貫穿,右手仍然緊緊握着短刀。沈亭臉色鐵青,只覺得她背後那道傷口尤爲刺目,怒罵:“你這是做什麼?!你瘋了嗎!!”
“……阿努耶不會要末將的命、可是……軍中不可一日無帥,所、所以……”墨瀾艱難的說話,卻不敢分神回頭去看他,只催促道:“快走!”
沈亭看了一眼站在前面的北燭士兵,依她所言,竟真無人敢輕舉妄動。連伊犁都是一臉震驚,擡手製止其他士兵的攻擊行爲。見此情景,沈亭心中也迅速有了決斷,他一把拉着墨瀾的手臂,堅決道:“一起走!”
“……將軍!”墨瀾表面強撐着,實際上已沒什麼力氣,無力反抗沈亭,只能隨着一路後退,北燭人不敢逼近,只慢慢的,一點一點的跟過來。
失血過多,眼前的景象都逐漸模糊起來,墨瀾用指甲用力的抓了一把傷口,利用尖銳的疼痛來維持意識短暫的清醒。然而饒是如此,二人仍是被逼到崖邊,眼見是除了萬丈深崖,退無可退!
山窮水盡,進退維谷。
墨瀾看着一地拖成細線的血跡,眼前泛起的白霧越來越濃,濃的幾乎要覆蓋視線,低低的笑了聲:“我果真還是連累了你。”
沈亭只是冷冷的看着眼前包抄上來的北燭軍士,沉聲道:“應是我連累你。若無你,我沈亭早已是死屍一具。”他看着她,“從參軍的第一日起,我早已不怕死,只是遺體斷不能落入對方手中。墨瀾,抱歉你要與我一同葬身崖底。”
墨瀾輕輕的搖了搖頭,什麼都沒說。
她的視線已經徹底的模糊,越是靠近死亡,她反倒不那麼恐懼,只是心中多少覺得遺憾。
就這麼死了,竟還來不及見羅汐最後一面。
耳畔傳來的是伊犁慌張的“不要”,隨後失重感只是短短的一瞬,同時鬆懈的,還有她一直強撐的精神。
終是徹底沉浸在黑暗當中。
……
……
深夜,平北大營徵虜將軍帳內。
“混賬!怎麼現在纔來報!”
傅炎怒不可遏的一拍案几,幾乎要將檀木的桌案生生拍裂。帳內跪在地上的是逐月騎的副將,滿臉的虛汗,方臉上一片慘白,低頭道:“末將該死!將軍要末將跟隨救援,可纔出發不久,魏軍師便策馬來追,說是將軍他們去的是另一座山頭……魏軍師是墨將軍親信,末將沒有懷疑,可是……可是到了這個時辰末將尚未等到將軍們回來,才擅自巡了山……卻、卻找不到人了!”
“他奶奶的還用問?肯定是中埋伏了!”傅炎氣的吹鬍子瞪眼,“那個叫魏仲文的抓起來了沒?”
“魏軍師……不,魏仲文已被關入俘虜營中,可什麼都不招。”
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傅炎繞着帳子走了幾個來回,命令道:“你帶一小隊搜原山,人不能多,要挑守口如瓶的。這件事情不能外揚,給我把他們的嘴盯牢了!”
“是!”急急應下,那副將便退了出去。
傅炎頭疼的拍着腦門,此事一旦傳出必定動搖軍心。可是便是瞞得住一時,往後又當如何?
……
……
滴答。
水滴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墨瀾手指勉強動了動,慢慢的睜開眼眸,只覺得眼前的黑暗像潮水一般褪去,模糊中看到火光,火光旁坐着一人,見她有了動靜,連忙湊過來道:“醒了?”
“……末將昏迷了多久?”墨瀾方要撐起身,可是撕裂般的疼痛瞬間從左肩和後背傳了上來,遊走全身。
她忍不住低吟一聲,沈亭很快過來將她扶起,給她脣邊倒了些雪水潤了潤,道:“差不五個多時辰,多虧崖邊樹多,我們落崖後我藉着崖邊樹枝的緩衝勉強活着到了崖底,沒受什麼重傷。不過當時你已昏迷,我想幫你處理傷口,你卻死死的抓着我的手不允,我現下也只能用乾淨些的衣料來止血,也不讓傷處裸露在外,你既醒了,便把傷口清洗了,萬一感染……”
說着就要來解她的衣襟。
“不……不用了!末將自己來就可以!”大難不死已是萬幸,更何況聽聞他並未知曉自己女兒身更是鬆了口氣,可若是叫他來處理,可就前功盡棄了!墨瀾慌忙拉住他的手道:“我可以的!”
沈亭聞言皺了皺眉:“傷在背後,你如何自己來?”
“我可以的!將軍你別管我了!你眼下還能走動,不如去看看四周有無出路……或找些能充飢的吃食也好。”她絞盡腦汁只想支開他。
沈亭看她一臉窘迫,也不再勉強,點頭:“好,我去四處走走,你就在篝火旁別走遠,以免野獸夜襲。”說着起了身剛走兩步,卻又停了下來,背對着她問:“墨瀾,爲什麼替我擋箭?”
墨瀾正自感慨逃過一劫,聽他忽然問起,只淡淡一笑:“我說過軍不可一日無帥,沈將軍是主將,不能死。倒是將軍失策,那種情況下,棄車保帥纔是上上策。”
沈亭不語,只是起步走遠。他背對着她,所以她無法看清他臉上內疚到甚至顫抖的表情。
棄車保帥?她竟叫他棄車保帥?!
沈亭忽然覺得自己十分的可笑,也十分的無能。
——他沈亭,竟無用到要靠一個女子來保護了嗎?
方纔墜崖,絕處逢生。他不允她死,要幫她處理傷口,她也的確是在他解開衣服前無意識的抓住了他的手,可那只是一瞬間,她的手又重新垂了下去。
所以解開衣襟後他所看到的場景,已不是震驚足以形容。
眼前的人,那個意氣風發的寡言少年,那個勇猛睿智的黑麪將軍,那個並肩作戰助他護他幾乎要死去的人,居然是個女子。
那個墨瀾,居然是女兒身!
他雖無比驚訝,但人命關天,他還是果斷的幫她止了血,簡單的處理了一下背後的傷口,然後沒有包紮,重新替她穿好衣服。從外部把傷口裹起,然後假裝什麼都不知。
他佩服她,心疼她,看到自己失手造成的那道傷口,他恨不能將自己那隻傷了她的手剁去……可更可恨的是,看到她是女子,他心中竟還有那麼一絲歡喜。
他的手緊握成拳,指節繃得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