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就坐在山頂上,說是不速之客,但卻着了平北軍的軍服。當是營中軍士無疑,何況墨瀾只看了一眼,也就知道此人何以半夜獨自一人坐在此處了。
他的手中握着一隻鹿皮製的水囊,但從水囊中飄出的卻是十分醇厚的酒香,遠聞着就誘人的很,毋須多想亦知是純釀。
私飲犯軍法,此處人煙極稀,倒是個偷嘴的好地方。
墨瀾只在後面看了一眼就打算離開,家中老父好酒,本來酒癮難耐這點她是可以理解的,何況她與此人本無怨仇,也就不必特意去提醒或是告發。然而就在經過那人身側時,卻有一隻手猝不及防的攔住她,她一垂眸,對上了一雙波瀾不興的眼眸。
其實那人生的極好,即便沒有月光也能看出他輪廓分明,劍眉入鬢。然而最讓她注意的卻是那對暗色的眸子,靜的感覺不到一絲波動。墨瀾本身也是波瀾不驚的人,但這卻是她自幼爲了掩飾自己而練就的本能,表面沉靜實際暗潮洶涌,心思只全壓在心底。可是這個青年的眼眸的寧靜卻是經年沉澱下來的,彷彿沒有任何事能夠驚擾,即便是生死也全不在乎。
墨瀾知道這種眼神,常年生活在戰場,見慣了生死之人,即便臉上笑着,心底早就不會在輕易有波動。
比如墨文飛,喜怒哀樂雖溢於言表,但真正能觸動內心的卻是不多。
看來這人不僅是個軍士,還是個身經百戰的老兵了。
墨瀾心中才嘆了一聲,卻又不知此人意欲何爲,只二人就這樣大眼瞪小眼,而且雖是眼神交匯,兩人眼中都是清波一潭,看死了也無人有露出一分心思。這之間到底墨瀾是從小歷練出來的,耐力自然要好些。二人互瞪了約有一盞茶的時間,那人才開了口:“坐下。”
聲音低沉帶着些啞音,卻是不容置疑的語氣。
墨瀾不認識他,自然也不會這般乖巧的照做,仍舊是看着他。青年繼續道:“坐下,陪我喝一杯。一個人獨飲着實無聊。”
墨瀾搖頭拒絕,舉步要走。那人卻站了起來,然後一把把墨瀾拉住,粗糙的大手一用力,竟直接扯着墨瀾就坐了下來。自己豪飲了一口,然後把酒囊遞到墨瀾面前。
這等霸道的方式!墨瀾心中自有些氣的,看着他眼裡只有“不會”二字。
青年嗤笑一聲:“你大可繼續裝,腰間的水囊裡是新釀的白玉泉,手上也有新鮮的酒氣,既是好酒,這般推脫算什麼男子漢大丈夫?若怕軍法責罰,我給你擔保!”
你又算是哪號人物能擔得起這份責任?何況她也本就不是什麼男子漢大丈夫。只是不愧爲好酒之人,他猜的竟是分毫不差。墨瀾被他這豪氣話一激,骨子裡不服輸的性子倒是橫了起來,一把搶過他手裡的酒囊灌了一口,火辣的滋味從脣舌一直燒到腹腔,她忍不住嗆咳了一聲,然後直接把酒囊拍到那人胸前站起就要走。然而青年卻勾起了嘴角,露出一個十分好看的笑容:“怎麼?一口便要服輸了?”
墨瀾看到他眼裡漸漸浮出來的挑釁和認真,腦子一熱直接就坐下了。
……
……
一般所謂酒過三巡,不過二人這一來一回之間,墨瀾早已不記得這酒到底來過幾巡了,只是手裡的酒囊幾乎滴不出酒水,她也只覺得腦子裡昏昏沉沉的一片,看着四周的景色也不太明晰。
醉酒?這下可不好,孃親可是嚴重警告過她的,酒後誤事,酒後亂性,除了必要的場合可以少飲兩杯,但其餘時刻可是滴酒不入腹。何況她這一亂亂的可不只是她和別人的清白,只怕還要連自己的性別都給亂進去了。
而君未已則說,風清月皎之時可攜知己小酌怡情,不負風月不負情,亦是人生一大樂事。可是今夜月黑風高,身旁坐的人連名字都不知道,還妄談什麼知己。
墨瀾墨色的眼眸裡透出些模糊的顏色,但意識尚算是清晰的,只覺得今夜太過意氣用事,這一醉不值,何況羅汐指不定還等着她,她一夜不歸,也不知道這無賴會不會直接餓死在伙房裡……
“沒瞧出你的酒量還不錯,這麼烈的燒刀子可是很少有人能飲這麼多的。”青年十分滿足的笑了起來,看她呆滯的並無反應,又問:“對了我還沒問你是哪個營的……”
“我……”墨瀾喝迷糊了,一時倒也忘了禁口的想法,青年本還在等着她回答,眼神卻忽然望見營中冒出烽煙,臉色瞬時變了,竟連告別的話都不多說一句,直接甩下她就大步離開。
轉眼間只剩下她一個人。
墨瀾呆呆的坐在原地,看見烽煙升起便知道營中當是有什麼變故,不快些回去只怕會有麻煩。只是現如今即便腦子再怎麼轉得飛快,身體卻愈發的懶散不想動彈。甚至也許,連自己的意識裡,也覺得想要歇息歇息。
孰不知這些日子本就疲乏的緊,這烈酒下肚,簡直與安眠藥無異。
不行不行,再這麼下去只怕到明早才能回神。墨瀾強打精神,擡手用力的拍了拍自己的臉頰,剛剛硬撐着站起了身,忽然背後厲風一閃,她反應不及往日靈敏,待到回神之時,一隻大手已經箍上她的脖子,一股很濃厚的血腥夾雜汗水氣息撲面而來。
那股難聞的氣味教她忍不住皺了皺眉,便聽到耳畔有一個粗獷的男聲操着一口生硬的漢語低聲命令道:“脫衣服!告訴我怎麼出這個山頭,否則我就殺了你!”
墨瀾如今迷糊着,旁的話沒多聽進去,反倒是“脫衣服”三個字一字不落的聽了個分明,心中莫名的來氣,不由腹誹:這背後的血包子算是哪長出來的蒜苗?居然還敢在太歲頭上動土,這天下間竟還有要扒她衣服的男人,這還有沒有天理了?
“喂,你有沒有聽到我說話?再不聽話,當心你的小命……”那人見她半晌沒動靜,只知時間愈發緊迫,箍住她脖子上的手也就多了一分力氣,同時又覺得有些不妥。這個平北小兵的脖子手感不太對勁……怎麼會那麼細,又那麼……平坦?
喉結呢?喉結去哪了?
這麼想着那雙粗糙的大手也開始不安分起來。墨瀾只覺得腦子一緊,彷彿聽到什麼東西繃斷的聲音。
……
……
“去去去,去那裡看看!絕對不能讓他給跑了!”
時至四更,平北大營外仍是一片燈火通明,喧嚷之聲不絕。來來回回能聽到巡兵走動搜尋的聲音,毋須出去,也能感知外頭氛圍十分不對。
羅汐屏息躲在伙房裡看着外面劍拔弩張的情景,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他今天還是按照老時間來到這裡等着墨瀾。然而等了近一個時辰都不見她出現。期間自然是擔心,於是又悄悄的潛到她的營帳裡去瞄了一眼,發現四周鼾聲大作,她的牀位卻是空空如也,顯然是出門未歸。
許是要事纏身。羅汐剛剛這麼安慰自己,可是少時外頭的烽火就點了起來,然後僅是在短短的須臾之間,外頭就成了如此境況。
羅汐眼神凝了一下,心知如此狀況未必會與墨瀾有關係,但是想來此處必定是發生了什麼變故。
比如,有什麼人逃跑了。
此時忽然有人推開了伙房的門。
羅汐頓時戒備起來,小心翼翼的躲在米袋後頭看着光影交疊中出現的那張臉:黢黑卻又秀麗,熟悉的面容,顯然是墨瀾。
竟是他回來了。羅汐心下一鬆,起身走上前,嘴裡忍不住叨叨着:“怎麼這個時辰纔回來?小生可等了墨墨好長時間,你若是再晚些,我怕是要餓死此處了……”話到一半,他卻猛的噤了聲,因爲近看之下,他很快就發現墨瀾與往常不對的地方——呆滯的表情、濃厚的血氣酒氣,以及……修長的脖頸上那道觸目驚心的五指血印。
羅汐臉色一變,向後退了一步,五指握成拳狀,輕輕的又喚了一聲:“……墨墨?”
少年擡起暈染了濃黑墨色的眼眸掃了那個全身戒備的書生一眼,忽然肩膀一鬆,將一直扛在身上的某個沉重的東西直接扔到了羅汐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