賜婚?在聽到皇帝這句話的一瞬間, 四周都是一片譁然,同時震驚的除了平北衆將,便是君未已和墨文飛都張着口說不出話來。
墨瀾登時只覺得寒意從腳底一分分漫了上來, 擡眸怔怔的望着, 驚了半晌才咬着牙:“臣——”
墨家盡忠於帝王, 本是不能抗旨的, 可那句“謝皇上賜婚”的回答卻怎麼都吐不出來。
站在她身旁的墨文飛已覺出不對, 急忙出列跪下,暗裡拉了把墨瀾的袖子,方要替女謝恩, 墨瀾卻已經張了口,擲地有聲:“臣不願。”
墨文飛傻了, 在場所有官員都傻了。
皇帝只微微眯了眯眼, 那樣一個細微的動作着實與洛寧兮很相似, 可嘴裡吐出的卻冷的教人膽寒:“小將軍的意思是……抗旨嗎?”
墨瀾連忙低頭:“臣不敢!只是現下國中戰亂未平,墨瀾一屆婦道人家, 嫁了人便再不能爲國出力,可如今國未安,臣不敢成家,只願投身邊境,再爲萬封效犬馬之勞!”
皇帝饒有興味的看着她, 卻見她雖低頭跪地拱手, 但身姿卻是挺拔, 額上冒出綿密的汗珠, 卻也不抖不顫, 眉目沉靜決然。
下面百官愣了會,纔有一人感嘆:“古有霍去病不滅匈奴誓不爲家, 今有墨將軍願守其身爲國效力,實是我萬封之幸!便請皇上成全了罷!”
下面的人像是一愣,大半也都隨着跪了下來,念得不過是那句“天佑皇上,天佑萬封,請皇上成全”,墨瀾還愣愣的跪着,一旁一同從平北迴來將軍們也都齊齊跪下,齊聲道:“臣等願隨墨將軍鎮守邊土,肝腦塗地,萬死不辭!”
一時之間,朝堂之上除了部分站着的官員、沈亭和洛寧兮之外,均是跪地給這女將軍請命的。皇帝身旁伺候着的李公公瞧見這等情景已是出了一腦門的冷汗,訕訕笑道:“皇上這茶是涼了,奴才去給皇上換一杯。”
李公公跟了皇帝數十載,對他的脾氣已掌的頗爲通透,此番羣臣請命,忤逆的卻是皇上的意思,他纔去插了一句話,換的是熱茶,冷的卻是皇上的腦子。
皇帝撫着額角看着跪了一地的朝臣,脣邊彎出一個似笑非笑的弧度,看着沈亭道:“沈愛卿與墨小將軍相處時日最久,不知沈愛卿以爲如何?”
沈亭垂着暗色的眼眸淡然道:“墨將軍內斂沉穩,用兵如神,是可靠之人。”
沈亭爲人清正,他說的話也一向最是可靠中聽。皇帝只輕輕“哦”了聲,又看向墨瀾,沉聲道:“若是如此,由着將軍戍邊,朕也就放心……”
眼見這墨瀾的未來就要拍板,朝臣們心中均是暗自鬆氣,此際卻聽到一個聲音不急不慢的道:“如此人才竟也只落得鎮守邊關的境地,皇兄不覺得委實委屈了些麼?可巧寅都戰事未平,臣弟自以爲這場仗打得頗爲吃力,不如便問皇兄要了墨將軍助陣如何?”
此話便如一碗冷水倒入一鍋滾油,瞬間在衆人心裡炸開。誠然墨瀾亦是其中之一,在聽到洛寧兮這一番話後瞪大了眼不可置信的看他。他這是瘋了麼?能得戍守鄔嶺邊域已是恩典,他怎敢提那樣的要求?!
底下衆人忍不住低聲議論了一陣然後又迅速安靜下來。朝堂之上誰都知道這鎮安王與皇上之間勢同水火的微妙關係,更知道墨家世代是皇上手下的人,與鎮安王的關係更是不言而喻。
而現下鎮安王一開口,要的竟是墨家的人!
這着實荒謬,皇上怎麼可能點頭!
就在衆人都覺得皇上不可能答應的時候,皇帝卻只與洛寧兮淡淡的對視須臾,脣角一勾:“朕準了。”
一道天雷迅速的從衆人頭頂劈過。
……
……
堂上謝恩領旨時仍是渾渾噩噩,一直到回到墨府,若非梅氏已哭喪着一張臉同她掏心掏肺的說着些離別之言,墨瀾只怕還在雲裡霧裡沒弄個分明。
上陣打仗她是強手,可人心一道她卻是稚兒,全然不懂。墨瀾想破了頭皮也沒弄懂爲何朝堂上羣臣相助,爲何皇上又答應了洛寧兮那樣的要求。可等回過神來,卻是梅氏擡袖抹淚的臉,然後又細細叮囑着:“瀾兒此去千萬當心,莫要再向以往那般逞能逞勇,鎮西一役遙遙無期,此次一別,娘只要你活着回來,別的無所求,無所求了……”
墨瀾握着母親的手淡淡一笑,卻並不答話。
這一道旨頒的突然,連離開的日子都急,不過兩日便要啓程。好在家中親厚的不多,帝都除了君未已也無甚好友,她本就毋須一一道別。
只是臨行前,君未已攜了墨馨前來送行,看她時那樣深的眼神,墨瀾認識他許久,見慣他的從容,也見過他慌亂和喜不自禁的模樣,卻從來不曾見過他那樣的眼神。那是恢復女兒身後爲數不多的見面次數中,他看她最多的眼神。
那樣的眼神,她不是不懂。那種眼神與洛寧兮當初看她時有七成相似,卻比他更加隱忍。她看得到,墨馨也看得到,可彼此只爲粉飾太平,終是裝作不知。
她與他之間,早在他說出要與馨兒定親的那一日起,便再無可能。
沈亭等人與他們一道離開帝都,到了岔路才分別。一在西一在北,此後一別,也不知何日再見。
墨瀾與洛寧兮向衆人告辭,宋景鬱仍是口無遮攔少根筋:“改日記得請我們吃喜酒啊王爺。”
少不得又是被傅炎一頓爆慄。
沈亭只策馬看着二人淡淡的一抱拳,以往那般波瀾不興的樣子,一切盡在不言中。
帝都與鄔嶺,到此與墨瀾而言,都變得遠了。
她看着身旁與她策馬並騎的男子,只是看他的笑,心中諸多的不安都被撫平。這種奇妙的感覺她以往從不曉得。西林一役,的確兇吉未卜,可她覺得若是同他在一起,世上並沒有過不去的坎。
……
……
夜間在野外露宿之時,她心中的那些疑惑,全由洛寧兮一一爲她解答了。
皇帝賜婚,她執意抗旨,本就是個兇險之途,卻不料朝堂上衆人爲她請命,乃至後來洛寧兮開了口,她才得以脫身。若說君未已等人如此幫她,她並無疑議;可偏偏大半文官與她非親非故,甚至多數與墨文飛都算不得親厚,如此做來卻是稀奇。
洛寧兮抿脣一笑,往火堆里加了把柴:“墨墨你是不知道我那二皇侄,在我五位皇侄之中資質最是平庸,卻也最有野心。只可惜手裡無權,才叫他僥倖活了這麼些時日。可今日皇上將你許給他,這狀況便是大大不同。”
墨瀾一怔,看着他搖曳火光下俊美無雙的臉:“不同?”
“兵權,你手裡握着兵權。他若得了你,只怕歡喜還來不及,可羣臣只道這兵權若是到了他手中必定是要亂這朝綱的,是以大多無腦的摸不清皇上的心意,便也紛紛爲你請命了。”
墨瀾捕捉到那個敏感的詞,仍是疑惑:“無腦的?”
洛寧兮脣邊笑的愈發的冷,卻並不讓她發覺,擡手理着她鬢角的碎髮,搖了搖頭:“不過是看不慣你一介女流出入朝堂,想着找個緣由將你發配到邊域去,守個十年八年無功可立,然後圖個清靜罷了。”
這本也算不得多無腦,只是能看得清二皇子野心,卻看不出洛翊兮野心,便是無腦至極的草包了。
以洛翊兮的性子,這樣無用無能的兒子他早已不想要,將墨瀾賜給他正是給了他個謀反的由頭和機會,然後坐實他的罪名罷了。
能將庸兒與墨瀾一併除去,他打的,不正是這樣一石二鳥的算盤麼。
洛寧兮心底沉了沉,看着墨瀾認真的琢磨了半晌才明白過來,卻沒明白真正的精要,苦笑着搖了搖頭。他愛的這個人,巾幗不讓鬚眉,是戰場上英勇漂亮的雌豹,雖是聰明,卻對這些彎彎道道的複雜人心不甚擅長。
可見她幼時是在一個怎樣與世隔絕的環境下長大,即便是滿身的傷痕,性子被墨文飛和梅氏磨得無比堅韌,可心卻被他們護的極好,不說纖塵不染,卻到底乾淨得很。這是與同樣過着近乎幽禁生活的他最大的不同。
他終究望着她能簡單些,卻也怕她因此吃了大虧。
官場那樣黑不透光的地方,終歸是不適合她的。
墨瀾算是明白了那些官員的想法,卻還是不太明白一點,又問:“可你與皇上……他怎又答應了你這樣的要求?”
在她鬢邊修長的手僵了僵,洛寧兮看着她認真的表情,不動聲色的將她攬在懷裡,掩住他已經無法掩飾的冰冷表情。
“因爲他不會拒絕我,從小到大,我所提的任何一樣要求,他從都不會拒絕我。”
又是那樣冷的滲人的語調,墨瀾輕輕皺了皺眉,默不作聲的反手將他摟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