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稍冷靜一些之後, 墨瀾自然也就開始發現許多令自己十分費解的地方。擡眼看着眼前正在忙着端水煎藥的男人,張了張口,卻忽然不知道該如何叫他, 顯得有些爲難。
洛寧兮此刻已經端了一碗黑糊糊的湯藥坐到她面前, 先用湯匙拌了拌, 然後又親自試了溫, 再滿意舀了一勺遞到她脣邊:“啊——”
墨瀾滿腦門的汗……她不是娃娃, 她還有隻手能動啊不帶這麼喂的。
“誒……好孩子要聽話!”洛寧兮十分靈巧的躲過那隻要來奪藥碗的手,笑眯眯的看着她,“你若是不乖乖吃藥, 我就只好再去燉那十全豬蹄湯了。墨墨你喜歡食療,我可以多做一些給你。”
墨瀾惡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卻發現他眼裡亮晶晶的, 看着她的表情還是十足十的無賴模樣。
這算是, 威脅?
好吧他贏了。
墨瀾咬牙切齒的一口一口去喝他舀過來的藥汁,苦的臉都扭曲了。洛寧兮卻只是很有興趣的觀賞她臉上各種表情, 最後還不忘給她遞一碗蜜水,支着下顎看着她。
“還活着,真好。”
墨瀾本是揪着一肚子怒火啜着蜜水,在聽到他這句話之後,心裡的火像是被蜜水澆滅, 只沁出餘溫, 輕輕開口:“羅……”忽又發覺不對, 有些鬱悶的閉了嘴。洛寧兮見她一臉糾結, 只笑了笑:“墨墨你愛怎麼叫怎麼叫, 除了人後別叫我王爺,別的都可以。”
墨瀾搖了搖頭:“羅汐並非你真名。”
“你若還是習慣叫我羅汐便叫羅汐, 要不寧兮,小兮兮,小寧寧,隨你喜歡。”
“還是洛寧兮好了。”墨瀾聽的掉了一身雞皮疙瘩,趕緊打住。然後看着他手裡的藥碗,那些疑惑一個一個又浮了出來:“你是王爺,皇室子弟,怎麼會有這麼好的醫術?”
洛寧兮被她一聲叫的無比滿足,笑道:“自然是久病成醫,我的傳聞墨墨想必也聽得不少。”
鎮安王自幼體弱多病,這點的確不足爲奇。
墨瀾點頭,又問:“你跑來平北大營裝軍醫做什麼?”
“自然是爲了接近你啊,我長這麼大,無論男女,能一口直截了當拒絕我的還真不多,你很有趣,所以我就來了。幸好來了,原想多交個朋友,不料還有意外收穫,嘿嘿。”
“……”
墨瀾無語了。
西林不是還在打仗嗎?!鎮安王你一主將就這麼撒歡的跑到這來混日子真的沒問題嗎?!
洛寧兮還是一如既往的敏銳:“沒問題啊,冬青在照看着,我們隔三差五用家書交換戰場信息。西林人也不太聰明,不到餓極糧荒不會出來找茬,軍營裡又沒人鬧事,我在不在沒啥差別。”
墨瀾眼皮一跳,頓時明白那個“吾妻青青”是怎麼回事了。
“……那當初那一臉崇拜的說自己仰慕雅王是怎麼回事?”
洛寧兮:“我沒練過變聲的功夫,單是換張臉皮,若不這麼說,你怎麼會信我不是鎮安王?”
“那你不會武功、手無縛雞之力的樣子……”
他兩手一攤,一臉坦然:“當然都是裝出來的。”
囧rz……墨瀾真有心給他跪下。
這已經超越生氣的境界了好嗎?這種感覺……真是戳瞎自己雙目都散不去那股挫敗感。
墨瀾鬱悶了小會,才慢慢的擡頭問道:“可你不是走了嗎?怎麼又會回到這裡?對了,沈將軍的情況如何?”
洛寧兮輕笑:“沈亭比你好得多,除了些許擦傷和餓了幾日並無大礙,已經回去處理軍務。平北營可不如鎮西營,主將不過幾日不在便要亂。不過若是有人從中挑事又是另一回事了……”說着他又看了她一眼,笑得更加愉悅,“至於你的事……墨墨,你真覺得我就這樣兩袖清風拍拍屁股走人?好在我留了一手,要不你連自己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說到這裡,墨瀾才似忽然想起了什麼,伸出右手招呼洛寧兮走近些。他倒也聽話,乖乖的就靠了過來。墨瀾擡手摸了摸他的臉,從眼睛到下顎,發現他一張臉的確比“羅汐”漂亮太多,可更多的卻是憔悴,眼圈浮腫,眼底布上血絲,連下顎上的鬍渣都已經硬的嚇人。
墨瀾輕輕的嘆了口氣,問道:“你有多久沒睡覺了?”
洛寧兮仍然嘻嘻笑着:“沒多久,中間也閉目養神過一陣子,你別瞎操心。比起我,你的傷才叫嚴重,好在你身子骨比尋常人壯實,底子好,否則若再遲兩日,便是大羅金仙也救不回來……”
騙人。
墨瀾雖不是醫者,可單是看他的狀態,也知道他是在說謊。她前後在崖底呆了五日,加上昏迷治療的這段時間,恐怕再撐下去,他也是要吃不消的。
思及此,她搖頭:“我已沒事,你回去休息的好。”停了會,她又笑道:“好在是你回來了,否則我的身份必定藏不住。洛寧兮,雖說見外,我卻還是要好好謝謝你。”
“不……”洛寧兮一怔,剛想說些什麼,臨到脣邊卻又咽了回去,“……沒什麼。”
他沒告訴她,沈亭已經知道這件事了。
只是既然沈亭不想說,他也不必說。就讓她什麼都不知道,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洛寧兮點頭,道:“好,我去休息。等下會有別人來照看你,我不在身邊,你萬事小心。”
“好。”
洛寧兮轉身離開,眼神卻在瞬間冷如玄冰。他的確是該好好休息一下,養足了精神,才能好好的陪那羣人玩一玩,不將他們萬廢,他便不姓洛!
而首當其衝,那個叫阿努耶的,他第一個不放過!
墨瀾看着洛寧兮修長的背影,眼底的神色也逐漸認真起來。
……
……
深夜,主將營帳內一燈如豆,微弱的燭光投射在青年剛毅英挺的面容上。手裡拽着剛拿到手的情報以及日前羅列出來的鬧事者名單,慢慢的閉上眼睛。
混在軍中的細作正在一個一個的肅清,而北燭王的身體狀況亦是每況愈下,三王子赫克爾已反,雖說迅速的被阿努耶制服,但真正的爭奪,還沒開始。
忍!還不到決勝之期,必須忍!
即便如今他有多想向阿努耶討回來,但作爲一軍之將,他還要做的,便是以最少的損失,贏得最大的勝利。
欲戰的心念剛剛壓下,便聽到帳外不尋常的聲音。沈亭鷹眸一睜,厲聲道:“誰?出來!”
“是末將。”
平淡而刻意壓低的嗓音,但從隻言片語之間並不能很好的分辨出男女。沈亭卻很快的站了起來走到帳外,看見她果真十分單薄的就出來了,不由有些惱怒,脫了披風裹在她身上,低聲斥道:“你不要命了?傷成這樣還要下榻,我明日會去看你,有什麼事竟要你一傷員親自前來?”
“末將要見魏仲文。”
很乾脆利落的一句話,沒有猶豫也不容拒絕。沈亭聞言只是一愣,點頭:“好,你先回去休息,我即刻安排……”
墨瀾卻只是站着不動,定然道:“末將現在就要見,請將軍諒解!”
沈亭看着她,嘆了口氣:“牢裡陰溼,不適合你傷口的癒合,等過些時候,你的傷穩定一些……”
墨瀾仍是未動,只定定的看着他。沈亭知道自己勸不動這頭倔牛,只嘆了聲:“隨我來吧。”
……
……
陰暗潮溼的牢房中,魏仲文輕輕的嗆咳了一聲,然後“呸”的吐出一口血沫。
疼,可是,自己到底還有多久能體驗這種疼的感覺呢?
看着滿目掙扎哀嚎的人,他無聲的笑了起來。俘虜營雖是俘虜營,可還是有差別的。比如上層關押普通俘虜,也就是一個十分普通的牢房。萬封國從來講究仁義,対俘虜也可謂是優待,除了自由之外,吃穿用度分毫不缺。殊不知這營帳之下尚有地牢,只是關押的,是他這等敵國細作或是叛國通敵的叛徒了。
他在這裡呆了七日,每日都有屍體被拖出去,這裡面有人哭鬧,也有人只是很安靜的等死。有人慘叫連連都不吐出一句情報,有人在幾乎被肢解後才虛弱的說出秘密,只求對方能給自己一個痛快。
一旦進了地牢,從來就沒人期望自己能活着回來。更沒人能期望自己死的完整。就比如他自己,他現在已經看不見東西,左眼成了一個空洞,右眼眼眶裡似乎還有東西,不過也只是一片黑暗。
本來這牢獄就沒有光,如今失了眼睛,倒也沒什麼損失。
啪嗒,啪嗒。
潮溼的滴水聲已是常見,魏仲文不是練武之人,但自此雙目失明之後,他的耳力卻比原來要好上許多,一些原本聽不出來的細微的聲音變化,他也能很快的分辨出來。
比如這次來的那兩人。
“小墨……是你,你終於來了。”
懷揣着無比的興奮,他輕輕開口,聲音像是被炭火薰過一般沙啞的不似人聲。墨瀾被撲鼻而來的惡臭薰得皺了皺眉,看了沈亭一眼,沈亭只是淡淡道:“我就在外面,若有不妥叫我便是。”
墨瀾輕輕的點了點頭,握緊了手裡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