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中呆了三日, 雖說是休息,墨瀾卻也一直沒閒下來過。
先不說墨馨出嫁前的準備,鬆懈不下來的學習訓練, 便是每日過來探望的姐妹姨娘, 都讓她頭疼不已。
這之間她自然去拜見過當家主母安依依, 身爲當家主母, 安依依還是持着主母應有的胸懷和氣度, 關懷了幾句便讓她告退了。之後她又去和墨文飛談過一陣,所談內容也再簡單不過,不過是爲官之道和爲將之法, 多數是墨文飛滿臉嚴肅的說着,墨瀾恭恭敬敬的聽並且記下,
“你須記得, 墨家人一生只爲皇上盡忠, 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墨文飛的語氣肅然而不容置疑, 墨瀾低頭聽着,認真道了一個簡單而有力的字:“是!”
看她秀麗的臉上帶着本不該屬於她的堅毅和沉靜,墨文飛只是嘆了口氣。
“孩子,爹並不想你爲官,也是爲了保護你。即便再怎麼像男兒, 你一個女子, 性子再韌, 有些東西也未必能應付過來。戰爭是打不完的, 如今北燭稍安, 西林的戰事卻吃緊,鎮安王前些日子親自坐鎮纔有所好轉, 這一仗打完,你還要去寅都嗎?之後若再打完,你要面對的,便是官場上的明爭暗鬥了。”
“要知道,官場遠比沙場可怕,而且,殺人不見血。”
記憶中,除了在她武藝或兵法做得好了,墨文飛從來不曾這般柔和的同她說過話。墨瀾沉默了一會,便也記起那日羅汐對她說的那些話。
不要太小看官場上的人。君未已雖是你的發小,你許瞭解他,他卻並不如你想象中那麼簡單。
便是羅汐,也看得比她要透徹。
她有些不甘的抿了抿脣,只覺得背後有一陣寒意涌了起來。
……
……
用完午膳之後,墨瀾被墨馨拖着出街晃了一大圈。
出閣在即,墨馨這些日子應當在家與母親縫製嫁衣,開面順發,準備出嫁事宜。可偏偏這丫頭本就不是能安分下來的性子,加上這幾日她看墨瀾被煩得耐不住,便趁着沒人注意拉着墨瀾偷跑。
不過她到底沒墨瀾那麼有經驗,只跑到後門發現有人守着之後便急的團團轉,如何也想不出逃離的方法。最後還是墨瀾領着她到中庭的院牆處,將她攔腰一抱直接用輕功躍了出去。
墨家女兒也習武,但旨在強身健體,加上如今妻妾過多,多有爭寵之意,總怕練武過度損了女兒家柔軟優美的體態,只稍稍練了些基本功。是以墨馨武藝粗淺,也就比尋常女子體力好些,沒別的長處。第一次有這種體驗十分興奮,直拉着墨瀾的衣袖笑道:“三哥好厲害!你要能這麼帶一個女子在帝都飛一圈,我想我大概很快就會有三嫂了。”
墨瀾苦笑着搖了搖頭,要她娶妻實在害人害己,還是作罷。
墨馨嘿嘿嬌笑兩聲:“三哥你害什麼羞?十九歲也不小了,沙場上的男人成親都很早,爹爹當年與大娘成親的時候也才十七歲。你也該早日成婚,給我們老墨家綿延後嗣。”
墨瀾打量了一下街上的鋪位:“這件事你來就好了。”
“我?我的孩子可不姓墨。”墨馨一臉莫名其妙的看她,“三哥你迷糊了啊?”
墨瀾只是無奈的笑了笑,她的孩兒也一樣不隨她姓啊。
她不再解釋,只是拉着墨馨一路逛下去,幾乎要把帝都的小吃都買了一遍,滿滿當當提了一手。墨馨看着那些吃食目瞪口呆,順手掰了半條麻花塞進嘴裡嚼:“三哥,你買這麼多是幹什麼?我從來不知道你這麼愛吃零嘴的。”
墨瀾挑着蘇記的麥芽糖頭也不回:“手信。”
“哦~”墨馨一臉恍然,細細的打量了下她臉上的表情變化,“未來嫂子的?”
墨瀾的手微微一頓,接着道:“是男人,營裡的戰友。”
“誒……男人啊。”墨馨有些小失望,但一雙大眼仍舊亮晶晶的,“能讓三哥認作朋友,大概也是個很了不起的人,還是給我說說吧,是什麼樣的人?”
羅汐是什麼樣的人?墨瀾有些爲難的撓了撓頭,想了半晌才道:“他話多嘴賤、好吃懶做、惹人生氣、斷袖娘炮……”
一出口說的沒一句好詞,墨馨越聽越覺得心驚膽戰,尤其是在聽到最後一詞時,眼神裡都透出了八分惶恐,九分驚懼,然後十分緊張的拉着她的衣袖:“……三哥,那個斷袖……你、你不是的,對不對?”
墨瀾先是一怔,然後臉唰的一聲紅了起來,好在黑膏掩面看不出端倪,只是動作上卻不自在起來,連忙否認:“怎、怎麼可能!我不是斷袖……我……”
她是什麼?
此刻腦海中浮出的是和羅汐在一起時的點點滴滴,第一次的強勢,那個突然的親吻,以及臨別前的擁抱……
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麼。
墨馨並不知道她恍惚的表情下在想什麼東西,只聽到她否認便鬆了口氣,笑道:“料想也是,你若成了斷袖,爹爹非氣得吐血。不過這個人能讓三哥這麼上心,必也不是凡夫俗子……”
她若真不是“斷袖”,老爹怕纔是要吐血,墨瀾暗忖,便笑了笑:“羅汐缺點雖多,但醫書高超,待朋友不遺餘力。而且,他不簡單。”
“誒……那下次務必要帶來給我看看啊!”墨馨笑着看她,“三哥是不知道,這次回來,你變了好多呢。”
墨瀾怔住,她卻渾然不知,繼續道:“以往的三哥,從來不會笑得這麼開心,話那麼多,也沒那麼緊張過。適才挑零嘴時的那種表情,柔和的我都快不認識了,纔不小心誤認爲是給未來嫂子挑東西呢。”墨馨眨了眨水靈靈的大眼,“好不好,三哥?”
是因爲羅汐這傢伙實在很有讓人說話的本事。
墨瀾搖了搖頭,輕輕笑了笑:“好。”
……
……
兩日時間很快就過去,轉眼之間,便已是墨馨出閣的日子。君府自是張燈結綵大宴賓客,墨瀾看着親妹鳳冠霞帔,一身紅裝的拜別親人,蓋上紅蓋頭,在她的攙扶下盈盈上了花轎。
萬封其實是有哭嫁習慣的,不過墨府傳下有淚不輕彈的規矩,不單是男兒,對女子一樣有效,因此墨家嫁女從來不哭,即便有淚,也都統統咽回肚子裡去。
何況墨家將軍嫁的女兒,也沒誰敢對她不好。
君未已就在迎親隊伍的前頭,滿臉溫柔如月的笑容看着那個穿着嫁衣的女子上了轎子。墨瀾作爲家中唯一同輩的男子,便也翻身上馬,一起送新娘到夫家。
之後的一切便是拜堂,禮成,宴開,最後自然就是飲了那合巹酒,紅燭帳暖,一夜春宵。
墨瀾並未走遠,只是站在門口遠遠的看着,看到墨馨的身影消失在房門背後,看到君未已仍舊笑容謙和的招呼賓客飲酒,轉身便離開。
其實君未已有邀她留下觀禮,她只是淡淡的笑着拒絕,道:“作爲兄長還要去鬧小妹的洞房實在不厚道,今夜是你倆的好日子,我就不與馨兒搶人了。”
君未已一身紅衣,爲他出塵俊雅的臉上憑添了幾分喜氣,然而聽到她的拒絕,他的笑容裡泛出一絲無奈:“你還是老樣子,小瀾。可是你是馨兒最親的兄長,你若不來,她想必會失望。”
墨瀾垂着眼眸低聲:“父母都不曾出席,我一個小輩沒這資格,只要未已好生待她,我比參加觀禮更歡喜。”
照舊是拗不過她的牛脾氣,眼下竟連長輩都搬了出來。君未已別無他法,只道:“過幾日我回帶馨兒回去,到那時小瀾你可沒有拒酒的理由了。”
墨瀾點頭:“隨時恭候。”
只是在君未已的身影淹沒在宴飲的人羣中時,她才慢慢擡手捂住胸口。那裡的感覺並不疼,只是彷彿被什麼人灌了一碗冰水,涼颼颼的,總覺得寂寞,只是前幾日的那股奇異的焦慮卻消失了,甚至可以說是釋然了。
從今往後,君未已和墨馨,他們的世界裡,已經沒有她存在的餘地了。親人也好,初戀也好,摯友也好,他們之間,她再不能插足。
此時她只覺得鼻尖一涼,然後有什麼東西在鼻尖上溼潤了,再擡頭時,看到的是綿密的,小巧的白色落了下來,地上、屋檐、甚至是她的發頂肩膀,都慢慢的覆上一小層純白。
墨瀾擡起手輕輕的呵了口氣,看着漫天飄雪,暗暗做了一個決定。
……
……
昊元四年元月五日,鎮北將軍墨瀾向皇上請旨重回鄔嶺邊境。而這次的請旨也很快得到迴應。聖上對鎮北將軍對國一片赤誠忠心深爲感動,再賞絹百匹,賜銀萬兩,準了她回營的請求。
而鎮北將軍也將皇上賞賜的錢銀自願充作軍餉發回平北大營,並不日預備出發離京。
此時墨家啞兒的事蹟已被民間紛紛揚揚傳誦着,不過對於墨瀾而言,她人生的轉折點,才真正從這裡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