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一出口,在場衆人皆是一愣,才齊齊看向那個站在最末的黑瘦少年。
“又是你。”傅炎一捋花白長鬚,看着她直皺眉。方纔允了她進來同聽,一直以來都不見她說過別的話,只當她是啞巴安安靜靜的便好,誰料到了關鍵時刻,這啞巴居然開了口,而且一開口,竟將他一句話駁得徹底。
到底也是資歷最深的老將,而且好說不好聽,這個墨瀾打着的到底還是沈亭的名號,打狗怎麼也是要看看主人的,因此即便一肚子悶火,他到底也只是面色不虞的瞪着她:“何出此言?”
墨瀾垂首低眉,樣子瞧着很是恭謹,然而說出的話卻是辛辣:“北燭大軍趁我方主將不在,取得就是這個時機。北燭十萬大軍揮兵直下,敢問傅將軍守得住麼?”
“我……”傅炎被她的話一哽,腦子裡轉了幾個來回竟也沒能找出反駁的話來,他固然知道守城一計不能長久,但如今陣仗,他若決意反擊,一旦戰敗,那麼那後果絕非他所能承受,是以他無論如何也要拖到沈亭回來之時。
只是這小子……居然能看透。
也罷。他一勾脣,乾脆把這個燙手山芋轉交他人:“那麼依墨隊長之見,該當如何?”
墨瀾擡起眼眸對回去,淡淡道:“擒賊先擒王,亂軍之中取上將首級,將軍以爲如何?”
“那麼,便全權交由墨隊長負責了。”
墨瀾低頭抱拳:“屬下……領命!”
……
……
戰前誓師結束後,墨瀾一身玄甲策馬出發前,竟能意外的看到羅汐站在帳外等她。
“籲——等等。”停下前進,墨瀾輕巧的躍下馬,見她停下,羅汐看着她笑了笑:“墨墨。”
“有事?”
“有事的是你。”羅汐看着她一身戎裝的颯爽英姿,琥珀色的眼眸裡澄出溫柔的顏色:“你又要冒險。”
墨瀾:“我們沒有別的路能走,將軍所託,不願相負。你放心,我一定會回來。”
“憑兩千人?”羅汐忍不住笑了出來,卻絲毫不見擔憂:“也罷,我知道你向來藝高膽大,只是定要回來,否則小生可就真是要餓死了……”
憑千人一戰如此癡人說夢的事情,沒想到自己竟還是這麼做了,雖然出乎意料之外的便是宋景鬱的出手相助,可是……墨瀾微微一笑,算是給了個肯定的回答,一翻身利落上馬,繮繩一起,黑馬逐月在她胯|下長嘶——
“出發——”
伴着馬嘶,戎裝少女嘶聲長嘯,背後隨着是玄甲騎隊——逐月。
僅是寥寥千人,然而每個人臉上視死如歸的坦然,卻叫羅汐心頭一震,而爲首的黑瘦少年眉目清朗,墨黑色的瞳仁中燃着的火焰。
這樣的女子,怕事傾其一生,都未必能見到一人。而墨瀾此人,羅汐知道,自己此生絕不會忘。
……
……
時值九月末,塞北已起了涼風,說是夏末,不若初秋來得更加合適。然而便是如此,因着緊繃的神經,逐月騎中的軍士還是不免出了一頭的虛汗。
“隊長,現下北燭大軍駐兵城下叫戰,我們……”身後的人剛剛說話,就被墨瀾一個噤聲的手勢止住,她看着城外劍拔弩張的狀況,遠遠的看到立於軍前的敵方主將——身長九尺滿臉虯鬚偉岸的異族壯漢。須臾間握着長刀的手心已被汗水浸溼,微微的有些顫抖,被她另一隻手壓制。
畏懼?還是——興奮?
墨瀾滑出一個冷厲的淡笑,由着自己全身幾乎要沸騰的血液而言,大抵是後者居多。
“左翼從後包抄,記住你們的目的不是殺敵,而是亂軍……點到即止,不要枉費了性命。”墨瀾朗聲道,打了個出發的手勢,左翼迅速悄聲無息的從城後繞了出去。
“右翼,隨我一同殺出去!今日無論是誰,若能取到敵將首級,便是我萬封功臣!”敵軍騷動方起,墨瀾已經攜右翼衝殺出去。大軍被後方誘餌引去注意,等到另一支逐月騎殺來,已是措手不及!
墨瀾並不戀戰,只驅馬直馳向那虯鬚大漢殺出一條血路,長刀一揮,直撲對方門面而去。那人不愧爲猛將,墨瀾一擊來襲,只把手中九環大砍刀格過來,他的力氣大的驚人,格擋之間兵刃相交火花四濺,長刀幾乎脫手,而刀身擦過長刀竟朝着自己揮來,墨瀾咬緊銀牙,一個後仰看着刀身擦着自己的鼻尖劃過,幾在同時另一手抽出靴中的精鋼短刀,翻身從馬側掠過,銀光只在敵將面前一閃
那是他最後看到的場景。
下一瞬,溫熱的鮮血從他的腔子裡噴涌而出,墨瀾長刀劃空,登時斬斷在後的敵方軍旗。
“北燭大將,已被討伐!!——”
從慌亂的敵軍步履聲聽來,她知道,這一戰,也已經結束。
……
……
十日之後,沈亭才從帝都趕回。
按說既有戰事,沈亭無論如何也當火速趕回,然而尚未及啓程,鄔嶺的捷報便已經傳來,如此迅速,又是奇勝,聖上自然歡喜,是以又因別的事情在帝都逗留了一段時日。
軍務到底要緊,沈亭也不是鬆懈的人,回營第一件事就是把這些日子他不在的爛攤子收拾了一遍。
第二件事,自然就是奉了聖旨犒賞全軍苦勞的。
自然,帶來的除了犒賞全軍的賞賜,還有賜予墨瀾的爵位的聖旨。
只是那一戰結束之後,墨瀾除了日常訓練之外幾乎就縮在後方兵醫院裡稱病不出,因此沈亭一提起她的名字,一干人等便是面面廝覷,其中還是李長化猶豫了許久,才慢慢湊的到沈亭耳邊說了什麼。
沈亭聽罷就是一臉黑線。
……
……
連着幾日躲在後方兵醫院裡,除了偶爾看着羅汐照料傷兵,墨瀾的其餘時間便是用來研究戰法和練習武藝。有時羅汐忙完,也會寫寫家書,看着墨瀾在帳內一把精鋼短刀舞得虎虎生風,也會忍不住替她捏一把汗——她這麼個舞法,該不是要將這後方兵醫院的帳子給拆了吧?
自然墨瀾還是很有分寸的,雖然不排除有一次懷着打擊報復的意圖“不小心”把手裡的短刀擦着羅汐的俊臉飛了過去之外,即便她動作再大,也絲毫不傷兵醫院裡的任何東西。
“我說墨墨,你是打算要在這裡賴多久?”
墨瀾收了短刀,隨手豪放的一抹腦門上的汗珠:“你的說法能讓我呆多久?”
羅汐一聳肩:“你又不願荒廢了平日的訓練,又不想應酬,小生若不是絞盡腦汁給你找到一個合適的病,讓你躲躲外面那夥如狼似虎揪着你慶功喝酒的將軍弟兄,你如今只怕是和那羣老匹夫脫得精光手舞足蹈啥的……”
那樣的場景僅是想想都覺得恐怖,墨瀾見過自家老爹和他的弟兄們喝高了一羣大男人光着膀子吵得方圓幾裡不得安眠的境況,不覺心有慼慼,十分誠懇的對他道:“多謝你。”
羅汐嘿嘿嘿的乾笑了幾聲,心說這是在你不知情的情況下。這萬一教她知道他對外宣稱她是因得了花柳病不得已才留在兵醫院中秘密治療,而這“秘密”卻又幾乎已被全營知曉……
興許那天那刀子可就不僅僅是擦着他的臉飛過去那麼簡單了。
想到這裡他不禁有些後怕的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試圖轉移話題:“說起來那日你提着烏魯的人頭一身殺氣的回到營中,可當真是嚇了小生一跳,沒料到那日之後,你卻變得這般凌厲……”
墨瀾閉了閉眼,那血腥的一幕瞬間又在腦中展開,她定了定神,聲音雖說不上恐懼,但到底已歸於平淡,只道:“都是以性命相搏,我……不能輕視了他們。”
更因如此,纔不能手下留情。何況她的身後,還有五萬平北大軍,以及鄔嶺全城百姓的性命。
墨文飛說過,男子漢當有男子漢的責任和擔當。她以往雖然記得牢固,卻終究只是籠中之鳥,與這些實實在在上陣殺敵的人來說,她不過還是個被保護起來的,什麼都不知道的無知之人——
直到那日,她才真的明白。
何況……墨瀾微微一笑,語氣卻是認真:“何況你也說過,我的不忍,是對那些軍士最大的侮辱。只這一點,我也該全力以赴。”
羅汐聽着她認真到不能再認真的語氣,忍不住噗哧一聲笑出來,下意識伸手就去揉她的頭髮,全不顧及她嗷的一聲慘叫,琥珀色的眼眸閃着她看不懂的溫柔顏色,緩緩道:“你這樣就很好,本就是個下手狠的,再全力以赴,你還給不給北燭人活路?”
墨瀾一怔,也忘了反抗,思索了一下後纔開口:“若是北燭不犯我國土,不戮我子民,我自當如此。可若今日我放他軍士,來日卻叫萬封百姓踐踏於北燭鐵蹄之下,那麼——”她擡眸看着他,“——寧血濺沙場,造無數殺孽,絕不叫胡虜侵我國土半分!!”
羅汐手一頓,看着她的眼神漸漸深了起來。二人這般對視着,氣氛竟莫名其妙的恰到好處。便是此時,卻有個不識相的聲音從外頭響起,同時那人還直接就闖進了帳子:“墨隊長可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