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莫是今年的時節較爲冷些,比起幾年前在林間瞧見的梅,這裡的花期整整早了二十多日。捧着熱乎乎的茶盞,我空出一隻手攏了攏肩上的外袍,賞過林間的臘梅,再瞧這裡的花骨朵兒,竟少了些梅花該有的傲氣,大約是被人養慣了。瘦長的枝幹上,只悠悠然搭着幾簇豔紅的梅,交錯間依稀冒出幾點粉白來,被桌案上的茶香縈繞的更不真切。
擡手將茶盞蓋上,眼前卻是個大好風光,但在我這看什麼都像糕點眼睛裡,委實陶冶不出什麼高尚的情操來。只覺着這香味也比前一日愈發濃烈了,薰得我這身子並不大受得住。
“師姐,冬日漸近,你身子骨受不住這寒,回屋歇着去吧。”繡兒合了合茶盞,捏了個決將杯和蓋封了個死,塞在我手裡。
“冬日了,劭兒的病也不知道怎麼樣了。”
“劭兒會好的,師姐且先回屋歇着,屋裡火爐已經升起來了,比着外頭吹風暖和太多。”繡兒頓了頓又道:“劭兒是我瞧見很是聰明的孩子,久病成醫,他懂得自己照看着身子。師姐當下要看好自己的身子,倘若凍着了,怕是回不來了。”
屋裡頭的火爐升的老高,捂着的茶盞燙得很,指尖被燙的發紅。我張開手,對着指尖吹了幾下,從懷中摸出個紫色的錦帕,裡頭是項羽的哪隻玉鐲,纏着紅線的玉鐲。
我揚揚手,將紫色的錦帕扔進火盆,火苗嗖的將帕子吞進肚裡,連灰都不剩。而哪隻玉鐲,險些也順手被我扔進火盆。
我長這麼大,頭一回二回對着一件事苦惱近百日,更何況一個百日接連又一個百日,無停歇。愉快的心情頗受了很大的擠壓,一連從年頭鬱悶到年尾,鬱悶到又一年年尾。
劭兒估摸着被我鬱悶的心境也壓的很不愉快,幾日前,留下竹簡一份,獨自去了不知道哪裡。竹簡我還留着,上面的字我一個不識得,繡兒給我念過,我又尋了項羽給我念過,只是尋不到項伯,不然我還得聽着念一遍。可聽了一遍又一遍,我依然覺得,那字字疏遠句句親離的話,不大像是會從劭兒口中說出來的。他從不會像那樣同我講話,他的話中總應該帶着軟軟糯糯,總應該帶着依賴,總應該不會那樣,留一言訣別就急匆匆的連夜逃開。
他說,“吾姐安好,邵兒外出遊歷,近日恐不可歸。吾姐不必久候,顧自前行便可。”
我堵着氣覺着這竹卷並不像是劭兒寫的,就眼巴巴的掰着指頭數日子,也花了些錢託人去尋他一尋,等了數日尋了數日也沒見着有任何的消息,這等等的太焦心,可還是隻有那一卷竹簡留在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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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我信了。
他說,讓我自己走。
我確實,是要自己走下去了。
烏江離我很遠,雪大的矇蔽了眼,只有耳邊不斷撕裂面頰的風在警告我,不要再前去,可去了又如何?到了又如何?死了又如何?那只是我的貪心作祟,讓我停不下腳步。我與他的距離早已是跨不過的事實,不管多冷冽的寒風都吹不散的陰霾。
“項
樑,久候了!”一名做青年打扮的男子推開門,對屋裡久坐的人打上招呼。
我扒着窗戶使勁往裡看,依然沒瞧見那名男子的樣貌,依稀只看得清一席墨色衣衫。
項梁朝他微微點了點頭,用我覺得不可思議的溫柔的語氣,“不,剛到!”剛到?我在窗邊趴的腿都麻了,他說我們剛到?范增手中的茶盞都涼了四五六回,項梁竟然睜着眼說剛到。
我伸手摸了摸腿脖子,換了個姿勢蹲着。若是要問我怎麼着就蹲在這裡偷聽,那倒是要講到前幾日,許久未出面的項伯一襲白衣,悠悠然坐在我屋子裡桌案上自顧自添茶。
我抓着帕子張了半天的嘴,心下想,大約是我昨日天涼沒睡好,做夢了吧。抓着帕子的手鬆了鬆,往胳膊上掐了一把。咦,並不大疼,於是又使勁掐了一把,耳邊響起的是繡兒的慘叫。嗷!!……
“唔,委實對不住。”將爪子從繡兒胳膊上移開,我撫了撫被我掐皺的衣袖,傻傻的笑了兩聲,俯身坐在桌案邊,“纏這次來,所爲何?”
“纏這次無可所爲就不能來討杯茶喝?”
我乾乾的笑了兩聲,“纏倘若回來,項羽龍且定是第一二個知道,必然不會是我第一個知道。我並未從龍且哪兒聽得纏回來的消息,也未從項羽哪兒知道纏的一星半點行路跡象。”我又笑了兩聲,“纏若不是有急事來尋我,我又怎會第一個知道纏回來。”
項伯舉着茶盞的手頓了頓,笑顏開,“我記着誰人說過你不大聰明,我想他約莫是瞎了眼了。”他放下茶盞,一概溫和的面貌,少見的嚴肅,“纏此次來,確實又一事要勞煩小洛兒。”
於是我不管是傻傻的笑,還是乾乾的笑,都笑不出來了。
於是,我收了收寬大的衣袍,偷偷摸摸跟在項梁後頭,蹲在這裡聽牆角。聽這個似乎叫殷通的男人,瞎掰!
“有消息說陳勝打算起義!”殷通盤腿坐下端着茶喝了一大口,“現在江西一帶都己起義反對秦朝的暴政,這是老天爺要滅亡秦朝。如今…”殷通這番話講到這裡戛然而止,神情不悅。迷迷糊糊聽了一半的我險些撲進窗去聽個清楚,險險的扒住了窗戶沿。這話講了一半,聽的人撓的心癢。
“殷將軍這是打算起兵響應?”
范增悠悠然開口,惹來殺身之禍的話,被他講的如此輕描淡寫,聽着的人都暗地裡抹了一把冷汗。而恰恰是如此的一句話,直擊道破了殷通的心思。
范增悠悠的轉動着手中的茶杯,在嘴角邊吐出兩個字。他說,“可惜…”
“是可惜……”殷通頓了頓大笑起來。
兩個字聽的我一頓,我自詡是個俗人,不懂樂理不懂兵法,只知道什麼添味,什麼去腥。范增和殷通將的話不多,卻聽得我焦頭爛額,一腦子線頭打成結。這聽得來後,我是原封不動的告訴項伯呢,還是自己回去理一理告訴項羽呢。
走神間殷通好像又講了些什麼,被我一字不落的掃在了一邊,只聽得一句,。“結識的武將
,唯有你們”。
“殷將軍多慮了,項梁自會協助你!”項梁笑道,笑顏的眼神中依稀被我瞧出些不爲人知的心思。倘若要說是不爲人知,並不大對頭,在坐的三個人分明都心知肚明。倘若說鮮爲人知,也不大對頭,三個人藏着掖着,誰人不是隻協助對自己有利的人。
殷通擺了擺手道:“項梁兄委實擡高我,我只是一介粗人,怎的稱得上將軍這樣大的稱號!若要我上戰場領兵打仗,怕是第一個逃回來的就是我。”
“殷兄說笑了!”
我撐着頭,聽他們一句兄長,一句兄弟,一句客套。聽得已經沒了呆下去的念頭,瞌睡都險些被他們念出來。我撐了撐地面,換了個姿勢懶懶的坐在地上,聽牆角。大約我是聽牆角中有史以來最隨便的一個了。
“恩…不知樑兄知不知一人!”思索片刻,殷通看似不經意的問道,只可惜玩弄着杯子的手顫抖的已經出賣了他,不是我說他什麼,他自詡的也不錯,一介粗人,手抖的和篩糠似的,茶盞和桌沿碰的乒乓響,誰看不出來,是個明眼的都看得出來。項梁倒還給幾分面子的問了是誰,他說,“恆楚!”。
“哦?”
我瞧着項梁的面貌有些吃驚的樣子,心下思索着恆楚是個何許人也,還能讓項梁吃他一驚,約莫也是個大人物?
“恆楚,在下自然是認得!”
“認得?”殷通從剛剛的緊張變成激動,抖的更是厲害,半盞茶被他咣噹打翻個徹底。“樑兄以爲,如何?”
“如何……”項梁摸了摸手邊的茶盞?“桓楚這個傢伙,我並不怎麼知道,聽得我侄兒提過兩次,大約是個不過爾爾的人物,我侄兒項羽同他很熟,桓楚的下落,也只有他知道,你若想要知道,我便把項羽找來!”
“也好!”
我覺着他再說也好的時候往我這裡瞟了一眼,我收了收聽得有些激動的爪子,往角落縮了縮。
“現下日頭已經偏西,在下手頭還有些事急需處理,改日再續!”殷通裝腔作勢的往窗外瞟了一眼,開口推辭着回走。作一揖,轉身大步流星的離開了客棧,只留下一個略有所思的項梁和看似漠不關心的范增,以及窗外聽的一臉茫然又不能抓着人當面問的我。
前腳訕訕然剛走,後頭項梁就放下茶盞同范增聊開了,於是那場對話的重要部分,我全然沒聽到。
“我瞅着,恆楚是個好小子,殷通要找他無非也是關於起兵響應之事。殷通知道這時候要找更多的幫手,也算是個聰明人。”項梁啪的放下茶盞,“可造反這種大事也是不是什麼人都可以說。殷通此行要找恆楚,想必他們的確是互相知根知底,只是…”范增幽幽轉眼,瞥過桌上的三隻瓷杯“一山怎可容得二虎。若是我們與恆楚,道不如我們與殷通!”一拂手,原本殷通面前的瓷杯落地,破碎在了地上,杯中水濺了開去,形成了一個詭異的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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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