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陰掂着腳尖,輕巧地從屋裡一點一點抽離,暮色幽幽,無聲地召喚着萬家燈火。
晶瑩的淚珠滑過臉龐,迅速湮滅在枕蓆之間,暈溼了一片。
秦遠幾乎用盡了所有溫柔,仍止不住安寧的眼淚。淡淡的愧疚終於浮上心頭,可他很快就找到了自以爲最好的解決方法。
“你等着!”秦遠匆匆忙忙跳下牀,穿好衣服出去了。
過了片刻,就聽得腳步咚咚,樓中人來人往,甚是嘈雜,如此忙亂了快一個時辰,方漸漸靜了下來。
安寧房的門又開了,秦遠進來點亮了燈,坐在她牀邊笑道,“我的公主殿下,你快起來看看,我給你帶什麼來了?”
安寧沒有回頭,秦遠無法,只得將她連被抱起,哄道,“看一眼,就看一眼。”
安寧仍是緊閉着雙眼,秦遠想了想,笑道,“你再不睜眼,我就呵你癢了。”
“你,你就會欺負人!”安寧微睜開眼,淚珠又滾落下來。
“我怎麼捨得欺負你呢?”秦遠指着桌上火紅華麗的鳳冠霞帔道,“你瞧,我今日要娶你過門呢。外頭都準備好了,就等着新娘子換了衣裳,咱們就拜堂去!”
安寧低着頭,無聲的啜泣。
“好了,不要再鬧脾氣了。”秦遠柔聲道,“方纔是我不好,可現娶了你,總算將功補過了吧。”
安寧還是不作聲。
秦遠一急,語氣略重道,“事已至此,你不嫁我,還能怎麼辦呢?”
安寧身子輕輕一顫,是啊,事已至此,不嫁他還能怎麼辦?她低聲道,“你先出去。”
“出去?”
“我要換衣服。”
“你答應了!”秦遠大喜,“要我幫你麼?”
“你,你去給我打些熱水來,我要梳洗。”安寧道。
“好!”秦遠無不應允。
?裡啪啦的鞭炮聲歡快的響起,震耳欲聾,青色的硝煙瀰漫在小樓中,讓周遭的場景有些虛幻起來。觸目所及,是大片的火紅,熱烈的讓人眩暈。喧天的鼓樂,高亢地直逼人心,趕走了最後一絲?念,讓人如墜五里夢中。
大紅蓋頭被挑開的那一剎那,恍惚的感覺愈發強烈。
眼前站着的這個人,就將是自己的夫君了麼?放在早上,安寧都無論如何不敢相信自己竟會嫁給他。大紅的禮服更加彰顯出秦遠身上的氣質,那分明是尊貴無比王候之氣。安寧模模糊糊的想起一個很重要的問題,他是誰?
秦遠也怔住了,眼前這人到底是誰?
臉似芙蓉,目若秋水,輕抹胭脂、淡掃蛾眉,櫻脣一點嬌豔紅,兩靨一對笑渦濃。
秦遠滿腦子只剩下一個詞,光彩照人。
許久許久,他才小心翼翼地伸手輕撫上安寧的臉,生怕稍用力會讓這美麗的光芒消失不見。
“你是誰?”秦遠傻傻的問。
“你怎麼啦?”安寧奇道。
熟悉的聲音讓他放下心來,加重了些手上的力度,溫暖柔膩的感覺提醒秦遠,面前是確實是活生生的人,還是,他的女人。
秦遠忽無法扼制的哈哈大笑起來,“你,你怎麼變了這副模樣?”
“怎麼啦?”安寧嚇了一跳,起身端坐在菱花鏡前,自忖沒什麼不妥呀,忽想起來道,“是不是我摘了面具,你不認得我了?”
秦遠一把抱起安寧,在屋中興奮地轉着圈,“天啊!天啊!怎麼讓我娶了一位天仙!”
“快放我下來!”沒兩圈安寧就覺得頭暈目眩起來。
在地上站穩了,安寧才紅着臉道,“其實,其實我臉上之前的紅印不是得病留下的,而是,是守宮砂。”
“哦。”秦遠早就心中瞭然,微微一笑。
“我小時容貌甚肖我娘,一直招人注目。我娘她吃夠了貌美的苦,怕我遭人覬覦,便想了法子,買通宮中太醫,借我生病之機,偷偷在我臉上點下這大片的守宮砂。”
“嗯。點得好!”秦遠把她擁在懷裡笑道,“若非如此,我怎會有緣娶到如此佳人?我太開心了,簡直都不知道怎麼辦了!”
“我是誰你是知道的,你還沒告訴我,”安寧把他推開些道,“你是誰?”
秦遠臉上笑容一斂,“我是應該告訴你的,你上次已經猜到我是晉國皇室中人了。我便是晉國二殿下,姓秦,名慕遠。離宮之後,我就把名字拆開,自稱秦遠。”
“原來如此。”安寧心中微微一驚,“那你是哪位娘娘所出?”
“晉後是我生母,太子是我嫡親兄長。”提到家人,秦遠的眼神卻微微一沉。
安寧眼中滿是詫異,本以爲他是沒有根基、不得志的王孫,沒想到他的身份竟如此高貴,那又怎會輕易離宮?
“你不要問我爲何離宮。”秦遠似是猜到她的心思,微嘆了聲道,“總之是有不得已的理由。反正我也不會回去了,那些前塵往事就無須再提。”
“好。”安寧稍放下心來,她最怕的便是再次捲入皇族紛爭。
猶豫了一下,安寧道,“有件事,我須如實告訴你。”
“何事?”
安寧咬了咬脣,“我爹,我爹其實是老吳王的第十一個兒子,父諱愉,與現今的吳王是兄弟。”
秦遠愣了一下。
安寧眼圈紅了,輕聲道,“我娘命苦,自幼被人拐賣,流落到煙花之地。十六歲時,被人從姑蘇河上買了獻與吳王。雖得榮寵,可吳王兇殘狠虐,我娘極是怕他。後來,後來機緣巧合,結識了我爹……”
秦遠不忍見她爲難,接了下去,“他們二人卻兩情相悅。”
“是!”安寧用力地點頭,“我爹在宮中無權無勢,不受重視,但他性子溫良,醉心書畫,和我娘情投意合,只是他們沒有法子在一起。小時候,爹來教我書畫,有時沒人,他便靜靜地看着我娘,我娘也就那麼看着她,他們那眼神,我一輩子也忘不了。對於不能守護我娘和我,我爹心裡一直很難過,便終生未娶。”
“平日裡,我娘常寫一首詩,寫了一遍又一遍,我以爲娘是喜歡這首詩,便偷偷記了,有一日大聲地念了出來,‘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纖纖擢素手,札札弄機杼。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可是娘卻重重的打了我一巴掌,然後她就哭了,哭得好傷心,一天都沒有吃飯,也不肯理我。”
沉默了半晌,安寧又道,“我十歲時,娘不知被吳王送到哪裡去了,她臨走時在我手裡放了一顆青玉蓮子,讓我交給我爹。爹再來時,知道娘不在了,我把那蓮子放在他手裡,他抱着我不停地默默流淚。我從來不知道,原來男人也會哭的。”
秦遠長嘆了一聲,“蓮子、憐子!若不是因爲有了你,恐怕他們早就活不下去了。”
“爹的本來身子就不大好,自娘走後,就越發瘦了。”安寧哽咽着道,“爹撐到我十五歲,剛過完生日不久,就不行了。好不容易,我找了個機會去看他,他躺在牀上,瘦骨嶙峋,只是用手指着我,似是想說什麼,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爹去的時候眼睛不肯瞑目,手裡還緊緊攥着那顆青玉蓮子,我知道他是惦記着我娘。”
秦遠側過臉去,戚容畢現。
安寧囁嚅道,“你,你會不會笑我?”
秦遠一愣,“笑你什麼?”
安寧咬了咬脣道,“笑我是個名不正,言不順的孩子。”
秦遠伸臂把她攬在懷裡,“你不是名不正,言不順的孩子,你爹和你娘雖不能在一起,可這不是他們的錯。你是你爹和你娘最心愛的公主。以後你就是我最心愛的妻子。”
安寧眼睛裡泛着淚光,“謝謝,謝謝你。”
秦遠撫着她的頭道,“你爹和你娘真心相愛,可比世上許多貌合神離、甚至互相傷害的夫妻好太多了!”
“你跟我拜拜我爹孃吧。”安寧終於放下心中大石,她取出一個荷包道,“這裡是我爹和我孃的頭髮。我既嫁了你,咱們總該拜拜的。”
秦遠正色道,“正該如此。”
安寧把荷包擺上香案,燃了香,和秦遠一起行禮跪拜道,“爹,娘,今日女兒嫁於晉國秦慕遠爲妻。望爹孃在天之靈保佑我們夫妻和順,百年好合。”
秦遠拜道,“岳父岳母大人在上,今日小婿有幸娶得令嬡爲妻,此生必當心如磐石,善待她一生一世。天地爲證,日月爲憑。”
行完禮起來,安寧望着他微微一笑道,“我們還沒有婚書呢。”
“這個我卻有準備,只是空着,正準備寫呢。”秦遠拉着她來到書案旁,提筆寫了兩份婚書,然後道,“咱們再立個誓言吧。”
“什麼誓言?”
秦遠見她笑靨如花,妍麗無比,戲謔道,“得此佳人,如不知珍惜,天當罰晉國傾國傾城,罰我孤獨終老!”寫完他從脖子上摘下一塊龍紋玉佩掛在安寧頸上,“這是我出生時,父皇賜予我的禮物,上面有晉國皇子的標記,從今以後就歸你了。”
“那我也送你一樣東西。”安寧從脖子摘下一塊翡翠金鎖,“這是我的長命鎖,從小帶到大的。”這長命鎖正面一塊翡翠上陽刻着“安康寧祥”四字,後面包的黃金上繪着蝙蝠捧壽,中間陰刻着“長命百歲”,下面一行小字是安寧的生辰八字。
“你這塊玉刻的倒象塊印章。”秦遠掛在自己脖子上道,“我會好好收着的。”
“答應我,永遠不要帶我回到宮裡去。好不好?”安寧道。
“好!”秦遠笑道,“你就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咱倆就在民間做一對平凡夫妻。”
安寧擡頭望着他的眼睛,堅定地道,“我是你的妻子,以後無論你去到哪裡,我就去到哪裡。生死相守,不離不棄。”
秦遠抱緊她,動容道,“有你這句話,就是讓我做一輩子山賊強盜都是快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