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吳明學他媽一聲“媽”的喊聲出口，他已經猜到，此刻站立在牀前的這個老嫗可能是他這一世的奶奶。
因爲老嫗開口問的第一句便是他爹，老嫗問：“那個不爭氣的阿華呢？老婆坐月子都不着家，落雨天難道還去挖地不成？”
他媽滿臉堆笑道：“他去大王殿放水去了，這不馬上要準備育秧苗了嗎？”
他奶奶是由一個年輕婦女攙扶着的，只聽他媽緊跟着招呼了一句：“大嫂，你幫阿媽搬條椅子吧，難得你們趕來。”
這話吳明學聽着怎麼更像挖苦，這個他媽口中的“大嫂”就是他的大伯母了。
他大伯母顯示渾沒有聽出話裡的諷刺之意，或者說懶得搭理這層意思，一邊幫他奶奶搬來椅子，一邊愁苦着臉說：
“阿媽是強撐着病懨懨的身體趕過來的，前幾天都起不來牀。”
“哦，”他媽露出驚訝的表情說，“真是難爲阿媽了。”
這話更像挖苦，吳明學聽着他奶奶不住的咳嗽聲，加上他大伯母的講解，預感到他奶奶恐怕身患絕症，頓時有種害怕被他奶奶抱去的恐懼。
他奶奶用手帕捂着嘴說：“難爲什麼？聽你三叔說幺孫子叫耀興，是他給取的？”
“是啊，希望我們老吳家重振輝煌。”他媽慌不擇字地說。
他奶奶卻說:“重振什麼輝煌，那是你大哥兩個孩子的名字，幺孫子既然叫耀興，就是光耀門楣，興旺發達嘛。”
他媽又說：“是啊，三叔也是這個意思。”
他奶奶擺手道：“哎，先不管這個了，你婆婆病了這麼多年，存的一點私房錢早就花光了，不過對於幺孫子，怎麼也得表示一下，你莫要嫌少，現在物價上漲了，你可是比他們兩家都拿得多。”
這話讓吳明學心裡大喜，嘿嘿，真是自家親奶奶，唯一能撈到的紅包竟然是來自身患重病的奶奶。
只見他奶奶從褲袋裡掏出一張手帕，裡三層外三層地逐層剝開，才露出帕底真容——一大疊舊鈔票整整齊齊地碼放着。
又見他大伯母眼睛緊盯着奶奶手中的手帕，又悄然瞟了他媽一眼。
僅這微小的表情，就可以看出這婆媳、妯娌之間的微妙關係，真是有點清官難斷家務事的感覺。
他奶奶擇出幾張零鈔來，顫巍巍地交給他媽手中，叮囑說：“這裡是五塊錢，你拿着去買幾斤新鮮豬肉吃，可千萬別讓阿華那小子拿去了，他性子像他爹，攤上個賭博的壞癖好，將來少不了給家裡帶來災禍。”
吳明學和他媽一樣，聽得一愣一愣的，怎麼從這一代講到了上一代？
他大伯母看穿了他媽之疑惑，解釋道：“弟妹是嫁進來晚，早些年阿媽身體好的時候，常聽她講起，說年輕時候的阿爸，就是嗜賭如命，把縣城裡的店鋪全輸個精光，我們的阿奶就是這樣被阿爸給氣死的。”
“是嗎？”他媽驚異道，“還有這回事？”
“可不是麼？”他奶奶思緒像是回到了從前，得意地說，“別看如今敗落了，當年我們吳家可闊氣了。”
“哦，”他媽似有所思地說，“我聽阿華講起過。”
他奶奶立馬懟回去說：“哼，他知道什麼？他要是把我的話聽進去了，還會去賭博嗎？”
“沒有，”他媽爲他爹爭辯道，“阿華真的去田裡了。”
“好吧，不說他了，”他奶奶轉移話題說，“這些錢，你也千萬別跟你二嫂說，被她知道，可又要跟我吵嘴了。”
“嗯，不會告訴別人的。”他媽忙答應道。
他大伯母笑道：“你二嫂啊，不比得我，她那個人，你是曉得的，很多事情有點拎不清。”
“嗯，我知道，”他媽陪笑道，“不過她人本性不壞，就是性子急了點。”
他奶奶補充道：“你漏了後半句，她一急起來，就愛撒潑，罵起娘來，還把我放在眼裡過嗎？我這大半個身子都已經進棺材的人，還要受這種冤枉氣。”
他媽不知用什麼話語回覆他奶奶了，既然得了婆婆的體己，總不能不然她見幺孫子一面吧。
於是吳明學被他媽抱起來，伸向他奶奶說：“阿媽，你來看看你的幺孫子，長得白白胖胖的。”
他奶奶高興地站起了身，摸了摸吳明學的小臉蛋，笑容像一朵剛剛盛開的花，彷彿這一刻，他奶奶回到了自己初嫁到吳家的場景。
他大伯母也趕過來，殷勤地誇讚道：“生得真好，這水色好的，真像個女娃子。”
卻聽他奶奶樂呵呵地說：“我們吳家哪裡出過一個黑不溜秋的，都是樣貌極佳的種。”
“阿媽說的是。”他媽恭維地應承道，“阿媽看人的眼光可準了。”
他奶奶笑容頓失，擰巴着臉說：“你就別吹捧我了，你看你二嫂我就沒看準，當年還是我力主讓你二哥娶進門來的，可不曾想，竟處處和我作對。”
他媽試着辯解道：“也別說處處作對，偶爾說兩句重話，阿媽千萬別放在心上。”
他大伯母也勸道：“是啊，同一屋檐下，擡頭不見低頭見，很多事情難免的，阿媽你就大人有大量，千萬別和她一般計較，氣壞了身子，可都是你自己遭罪。”
“哎……”他奶奶驀然嘆道，“得了癆病也有好些年了，怎麼老天爺就不讓我去見你們的阿爸呢？”
“哎……”他大伯母和他媽幾乎異口同聲地說，“阿媽可千萬別這樣想，我們還盼着你長命百歲。”
吳明學聽到“癆病”這個關鍵詞，神經驟然一緊，天吶，難道她們都不知道嗎？
癆病可是傳染的，他這麼弱小的嬰兒，受傳染的可能性極大。
而在心裡，他露出了人性的本來面目——一種自私自利之心，他急想：
“可別說我六親不認了，即便是親奶奶，也不能坑孫子啊，你雖然不清楚，但是我很明白，奶奶，不能說我不親近你了，是事實不允許啊，奶奶，別怪我，我開始哭了！”
這想法剛生出，吳明學偌大的啼哭聲便猶如一把利箭般射出，嚇得他奶奶連忙鬆手，緊張地說：
“是不是我這個老太婆嚇着孩子了？哎呀，罪過啊，罪過，觀音菩薩可一定要寬恕我。”
他媽忙把他抱回懷裡，一邊抖動着他一邊對他奶奶說：：“阿媽，你千萬別多想，估計耀興是餓了吧，我給他餵奶就不哭了。”
然而吳明學爲了徹底趕走他得了癆病、變成一個危險份子的奶奶，啼哭聲更加尖利，就好像黑夜裡悽苦的貓鳴，叫得人心中有點發毛。
他奶奶合十祈禱道：“哎呀，觀音菩薩，大慈大悲的觀音菩薩，你一定要保佑我的幺孫子健健康康地長大啊！”
只聽他大伯母替他奶奶解釋道：“蘭香，你別太擔心，阿媽最近老是怨嘆自己給家裡帶來了禍害，可能是她嫁來之後，咱們吳家就一步步地敗了吧，如今她老人家年紀大了，很有點自責的意思。”
他媽愁眉道：“那辛苦大嫂了，阿媽一直跟着你家過活，平時多勸勸她，寬寬她的心。”
他大伯母說：“這個你不用擔心，把阿媽伺候得好着，就是……就是……哎，很多話我不好說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