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她險些喊出宮胤的名字,忽然驚覺失口,急忙停住。
那人淡淡地俯視她。
衣衫如雪,眉目清俊,神態淡而高冷,看人的時候,像是從遙遠的雪山之巔,正將衆生俯視。
神情氣度,儼然又是一個宮胤!
景橫波險些錯認,隨即驚覺,八成又是一個近似的,就像之前玳瑁遇見的厲含羽一樣。
她心裡有些厭煩,怎麼又來個相像的?這還有完沒完?真當她是個傻子好騙麼?
再仔細看那人容貌,她發覺其實和宮胤並不很像,這人眉梢眼角,已經有了不少皺紋,五官也沒有宮胤精緻,但那種神情氣度,卻真真一個宮胤第二。
那種高冷遙遠,無聲睥睨,除了宮胤,她是第二次看見。
景橫波這回有了點興趣,因爲一般假扮某人,扮的多半是形而不是神,宮胤的風采神韻,非常人可以假扮,沒想到今天卻見識到一個,形不似而神似的人。
她在打量那人,那人也在打量她,忽然手指一探,一股氣流涌動,景橫波指尖不由自主擡起,泄出一股白色的氣流。
白色氣流中隱隱摻雜一些青色,景橫波想出手,卻覺得這氣流出體之後,並無不適之感,反而感覺身體輕鬆了一些。
她若有所悟。
自己曾經幫宮胤吸出過他體內紊亂的氣流,爲此還病過一場,從此不能碰過冷的水,現在這人吸出來的,就是她體內的宮胤氣息吧。
對面那個酷肖宮胤的人,臉色一變,道:“你姓龍?”
景橫波心中一動,想了想,點頭。
這個人,不會是這裡的高手第一,那個叫龍胤的吧?
她正對這個人的來歷感興趣,探探口風也好。
“撒謊!”那人卻厲聲道,“龍家般若雪,怎麼會有陰寒邪氣!你是誰!”
“你又是誰?”景橫波反問,“你怎麼知道龍家般若雪?”
那人正要回答,忽然眉毛一挑,伸手來抓她。
景橫波唰一下閃走,攀附在他上方山石上。
那人似沒想到自己竟然沒能抓住景橫波,不禁一怔,隨即道:“你想留在這裡等死,。隨便你!”
說着閃身出洞。
“喂喂你什麼意思?”景橫波追着他影子喊。
“紫闌藤一旦提前成熟採摘,這裡就會關閉,兩年之內不會再開啓,你想被活活餓死嗎?”那人冷哼道,“不是見你有般若雪真氣,何須提醒你!”
景橫波這才明白,爲什麼剛纔紫闌藤一被採摘,那羣人就如見瘟神般地跑掉。
“宮胤!宮胤!”她趕緊對底下大喊,“快跑啊!”
“不過你不跑也沒關係。”上頭那人淡淡道,“般若雪清淨無垢,最不能被雜質侵染,你的般若雪已經不純淨,遲早會反噬,早死遲死,也沒什麼區別。”
景橫波一聽大急,趕緊猛追過去,“等等!等等!我有話要問你!”
好容易遇見一個懂宮胤毛病的人,她錯過豈不要後悔一輩子,當下什麼也顧不得,一邊喊着宮胤跟上,一邊就跟着那人一路上躥。
還沒躥出多遠,就聽見底下一陣軋軋直響,回頭一看,先前那凝聚成池的紫氣,忽然都已經散開,將底下死死遮住,那些踏壞的藥草,包括宮胤和紫闌藤,都看不見了。
她面色一變,一邊喊着宮胤一邊返身要回去,忽然底下紫霧破開,一大團東西凌空飛至,她順手一接,被那重量壓得險些一個踉蹌,這才發現接住的是紫闌藤。
這下她更緊張,連聲大叫:“喂!喂!你在哪呢?你上來啊!喂喂喂這邊要關閉了啊,你可別和我賭氣不上來,喂喂喂,我和你道歉行不行,趕緊上來啊!”
她的聲音到後來已經帶了哭腔,又要返身去找宮胤,那龍胤卻忽然返身下來,一把拎住了她的衣領,也不說話,拎了便走。
“放開我!”景橫波一腳踢在他脛骨上,雪白的衣裳上一個大黑腳印子,那人看也不看,隨手一撕,髒了的衣裳片子隨風飛去。
“放開!”景橫波手一招,一塊鬆動的鐘乳石生生斷裂,尖銳的斷口直衝那人脖子,那人偏頭避過,險些被尖端割破脖子,這纔有些驚異地回頭看她一眼。
“我在救你你知不知道?”他一臉你是蠢貨的厭棄,“紫闌池分層關閉,最底下一層關閉了,你的同伴當然出不來。”
“那就讓我下去!”景橫波身後,一枚鐘乳石懸停,對着他眉心,“我的事,用不着你管。”
“我倒不想管你,可惜你對我有用。”那人冷笑,“你也別再鬧了,我是此地機關總管。紫闌池會以千斤巨石關閉,那石頭厚達半丈,人力根本無法打開。紫闌池關閉之後,山體中的軟管會釋放一種利於紫闌藤生長,卻不利於人體的氣體,好讓埋藏在玉池底下的種子慢慢發芽,等待兩年後長成。我雖然不能打開關閉的池子,卻能先讓那氣體暫緩釋放,你不想你的同伴連最後一點機會都失去的話,最好乖乖聽我的話。”
景橫波臉色一白,回頭一看那已經關閉的池子,從上方看去,似乎多了一層半透明的罩子,密封無隙。
那罩子說不定還有機會打開,但如果裡面再施放了毒氣,那可就連宮胤最後一絲生機都扼殺了。
她立即手一揮,收了鐘乳石,笑道:“啊,誤會誤會,既然你是好意,那咱們趕緊上去吧。”一邊上前來挽住他,順手還諂媚地幫他撣了撣灰。
那人“唔”了一聲,有點滿意地瞧着她,景橫波也沒注意那人神色,急不可耐地催促,“那就走吧,走吧走吧。”
那人點點頭,帶她飛身而起,剛剛落足在中間一座巨大的鐘乳石上,景橫波這纔看見,鐘乳石上有長長的同色的管子,順着山壁一直向下,從邊緣插入到底下紫闌池。
管子一頭自山體中伸出,一個銀色五爪形狀的物體,卡在管子上,現在下方的震動傳到上方,那五爪正在慢慢鬆開。
龍胤飛身而起,抓住那五爪,待要反方向擰緊。景橫波瞧着他動作,微微放心,心中卻在想,這人一見她,雖然態度不佳,但其實一直在示好,這世上可沒有無端的愛恨,他這麼做,到底是什麼原因?難道就因爲那一點點的般若雪真氣?
五爪剛剛要擰緊,忽然一枚飛箭電射,擊向龍胤,龍胤衣袖拂開,擡頭面色一變。
上頭,景橫波和宮胤進來的那個洞口,不知何時已經站滿了人,當先一人膚色黧黑,雙眉濃重,一身冠服金龍四爪,赫然正是商王。
他一臉怒色立在洞口,冷然道:“果然有那樑上君子,來覬覦紫闌藤,只是沒想到,我這紫闌池大護法,竟然也會吃裡扒外!”
景橫波一看見商王,便眉頭一皺,心想難怪今日這麼順利,原來人家還是早有準備了。
龍胤轉頭看了看她,喚道:“到我身後來。”
景橫波有點訝異,沒想到這傢伙被正主逮了個正着,竟然沒有立刻放棄或者反水,反倒還選擇幫她,雖然莫名其妙,但心中依舊微微一暖。
又想這人幫她,是不是以爲她也是龍應世家的人?如果這人真是龍應世家的人,那麼那傳言裡無比高貴驕傲的家族,也沒那麼不近人情嘛。
上頭商王怒道:“龍胤,你竟然還敢助紂爲虐!”
龍胤仰頭笑道:“我在你這裡,本就是爲了自己的修煉。說好的各取所需,又不是你的奴僕。如今我另有了想法,自然不需理你。”
“你不理本王,本王又何須顧忌你?”商王氣極反笑,一揮手道,“斬斷鏈索,就讓這些偷藥賊和無義小人,統統給我的紫闌藤陪葬吧!”
他身後護衛齊聲應是,各自抽刀,要砍斷那些可供攀援進洞的鏈條。
卻忽然有一把刀,斜斜向上一挑,寒光一閃,刺入了商王的小腿!
商王猝不及防,大聲慘呼,他本就站在洞口邊緣,此時小腿受傷,腿一軟頓時栽落。
景橫波和龍胤,攀在鐘乳石上,目瞪口呆地看着商王從他們身邊墜落,撞得那些掛着金鈴的絲帶叮噹亂響,穿過那片淡紫色的霧氣,“砰”地一聲。
那聲音聽得兩人都眉心一跳——骨肉和硬物相撞聲響劇烈,不死也去半條命。
一塊鐘乳石也被商王撞斷,落了下去,隨即發出撞擊聲,景橫波透過紫霧,隱約看見鐘乳石被撞成白色的碎片,四濺散開,心中一涼——底下果然以堅石封閉,她絕對撞不開。
上頭洞口,忽然有人格格一笑,聲音似有幾分熟悉,隨即一根火把擲出。
龍胤面色大變,道聲不好,衣袖一揮便要打落火把,但已經遲了,滿山腹裡都掛着絲帶,瞬間點燃燒斷,一些纏在鐘乳石和軟管上的絲帶,很快將那軟管也點燃,那管子似也是易燃物,頓時燒斷,如抽去筋骨的龍,也重重向下垂落。
景橫波大急,釋放有毒氣體的軟管燒斷,第一個倒黴的是商王,第二個倒黴的就是至今還沒上來的宮胤,已經開關已經失去用處,要如何阻止毒氣蔓延?
她手一招,那軟管已經到了她手中,軟管還在燃燒,她掌心立時燎出水泡,卻顧不得喊痛,急忙撕了一截袖子,要將軟管扎住。
龍胤卻一把抓住她道:“沒用,那氣是從山體之中釋放出來的,沒了管道,就會瀰漫整個山腹,你還是趕緊和我離開。”
景橫波頹然撒手,對底下大喊幾聲宮胤,除了聽見幾聲商王斷斷續續的呻吟,哪有宮胤的回答?
上頭有人在格格笑,聲音熟悉,她擡頭,看見一個護衛,正慢慢掀開連體頭罩。
竟然是商王王后。
景橫波看見她,心中倒明白了幾分,商王設了局引他們來搶藥,想要一網打盡,王后卻不甘從此失寵禁閉,潛入了商王身邊一不做二不休,以她的身份,多年來在宮中經營,想要混入護衛隊乃至出宮,想必還是有辦法的。
所謂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這是一個做了一個的黃雀,也不知道誰纔是最後的雀兒?
洞口商王護衛們,木木地看着王后,好半天才有人反應過來,大呼:“王后殺了大王!”
衆人驚醒,“嘩啦”一聲各自抽刀。
寒光四射,劍氣逼人,王后在刀劍羣中,面不改色,冷然道:“是,本宮是殺了大王,那又怎樣?你們幾個護持大王不力,回去難道就有活路?”
護衛們一怔,臉色劇變。
“紫闌池被盜,大王連夜趕來抓賊,被小賊所害,死於池上。”王后指了指景橫波,脣角一抹輕蔑的笑意,“王后擔心大王安危,及時趕來,力挽狂瀾,帶領衆侍衛,剿滅賊人宵小,救回紫闌藤等諸寶藥。事後論功行賞,將寶藥分賜給護駕有功的諸位將士,並各自官升一級。”
衆侍衛一開始愕然,隨即恍然,有人慢慢變色,有人神情動搖,有人眼底放光,有人刀劍將垂。
是人都懂趨利避害。大王已經被害,害他的還是王后,又是在這隱秘地方,就算他們對外說,誰又會相信?自己本就是人家家奴,如何能和主人的權勢抗衡?王后一反口,輕則一個護駕不力,重則會被大王被害的罪算在他們頭上。王家翻雲覆雨手,無情冷酷心,誰沒見識過?
而王后,不動聲色之間,已經拋出誘人誘餌,只要順了她意,說一句大王被賊人刺殺,從此便是王后親信。王后甚至大方得願意分藥,誰不知道這紫闌池中重重保護的寶藥,隨便一點都價值連城,以此可以換取金錢地位乃至所有自己一輩子都不敢想的東西?更何況還有職務晉升,一系列看得見的好處。
堅持正義,捍衛真相付出生命,還是隱瞞真相,順應上意獲得榮華?
無需考慮。
刀劍慢慢垂落,王后笑得得意,只是那笑容,在看見一柄依舊沒有垂下的劍時,微微一窒。
“商成。”她尖聲道,“你什麼意思?”
那個叫商成的男子,是個面貌普通的中年男子,他滿頭大汗舉着劍,不肯直視王后的眼睛,艱難地道:“我……我不能……”
“商成!你記住你還是我舉薦進皇家御林軍的!”王后神情不敢置信。
“我還記得我姓商!”商成忽然擡頭,激烈地反駁。
王后盯着他,忽然笑了。
“哦,我都忘記了,你姓商,是王族的一個分支。”她點着頭,手指拍打着掌心,聲音忽然轉厲,“卻是王族中,最恥辱的一支!身爲商家王族分支,你爺爺竟然敢意圖謀反,舉家流放貧瘠之地五十年,一家老小餓死大半,最後,還是我求情,請大王赦免了你們,還給了你御林軍護衛的職位,保你一家在王都安穩生存。你就是這樣報答本宮的!”
“正因爲當初我們曾反叛,所以在望川流放的那五十年,我們無數次發誓,只要能迴歸王都,子孫後代,永不再行背叛之事,永不再背離商家!”
“什麼商家,你算哪門子商家人?”王后輕蔑地道,“哦,本宮明白了,你是看大王死了,本宮是女人,本宮的兒子年紀還小,想着撥亂反正,賣了本宮,說不定還有機會平步青雲,弄個攝政王噹噹?”
“我沒有。”商成臉上的猶豫爲難之色已經淡去,似乎已經下定了決心,深吸一口氣道,“娘娘先前說的話很對,是您救我全家於水火,於情於理,我不能違背您的意志。”
“這就對了嘛。”王后鬆一口氣,一笑,“你既然明白過來,放心,我不會記恨你,我會……”
“但我也不能背叛當初的毒誓,我們曾發誓,子子孫孫若再有人背離誓言,則家族崩毀,男爲奴女爲娼。”
王后一下頓住,臉色鐵青。
“你找死……”
“是的。”商成苦澀一笑,“怎麼做都是錯。所以,我只能死了。”
他忽然回劍,劍光一橫,“嗤”地一聲,喉間鮮血狂噴,“撲”地衝了王后一頭一臉。
護衛們惶然後退,王后大聲尖叫,連鐘乳石上觀戰的龍胤,也因爲太過意外,不由自主鬆開了景橫波的手。
手一鬆,他便驚覺,伸手反撈,但景橫波人影已經不見。
下一瞬,她到了王后面前。
王后被商成的血噴了一臉,糊住了眼睛,正在尖叫踉蹌後退。因爲恐懼和緊張,她的五官扭曲猙獰,滿面淋漓血跡,一口森森白牙,看來如厲鬼般可怖。
感覺到面前忽然多了人,她慌亂地揮手想要撥開,大叫:“護駕!護駕!”
景橫波一擡手,狠狠扼住了她的脖子。
“關掉那管子!”她厲聲道。
王后揮舞着雙手,掙扎要掙脫她,哪裡在意她說了什麼,“護……駕……”
“護你個大頭鬼!”景橫波心頭焦躁,抓住她脖子,身影又一閃。
“砰!”下一瞬她頂着王后,狠狠地撞在最近的鐘乳石上。王后的後背,發出一聲“嘎吱”裂響。
王后翻着眼白,想要慘叫叫不出,景橫波的指甲,扼進了她的咽喉肌膚,每根指甲都射着殺氣,要將她寸寸凌遲。
“關掉管子!打開池子!我就饒你一命!”
“我……我……”王后拼命地想要抓撓景橫波的臉,哪裡夠得着,景橫波拖着她順着鐘乳石一路滑下,鐘乳石上的凸起,颳得王后連聲慘叫。
景橫波稍稍鬆開手,“開池子!關管子!”
“池子……池子關了……兩年才能開……”王后嘶聲求饒,“你放了我……我給你……啊!”
“啪。”一聲巨響,景橫波頂着她,撞在了另一根鐘乳石上,生生將那根鐘乳石撞斷,石頭轟然墜落聲響,掩去了骨頭斷裂聲和王后的慘叫。
景橫波滿心焦躁,滿心燒燎着刻骨的怒火和恨,宮胤莫名其妙沒上來,紫闌池的關閉無法再開,軟管毒氣的施放,似一塊又一塊重石,徹底壓滅了她的理智,現在哪怕需要這賤人的骨頭做鑰匙開門,她也會立即將她摔成千百碎片!
她到此刻,終於明白了爲什麼宮胤出手那麼冷酷狠毒,對於她這個在現代長大,在人權和自由平等思想薰陶中成長的現代人來說,一切對於生命的踐踏和漠視,都是無情且不道德的,但對於宮胤,對於耶律祁,對於裴樞,對於這些自小顛沛流離,在傾軋和陰謀殺戮環境中長大的天之驕子來說,這就是他們的生長環境,是他們的生存之道,是他們賴以存活並堅持走下去的必備本能。
所謂慈不掌兵義不掌財,仁義道德,在這裡,活不下去!就算一開始能秉持仁義道德,但到最後,也要被那羣利慾薰心滿腹陰謀手段層出不窮的賤人,逼到不得不下狠手。
“你這種野心勃勃,到處惹是生非的賤人!毒婦!”景橫波咬牙,狠狠道,“活着何用?”
下一瞬人影一閃,她已經抓着王后,頂上了先前那軟管伸出的山體。
氣體正是從那山體中抽出,經由軟管施放,此刻軟管被燒斷,氣體正哧哧而出。
景橫波一把將她的腦袋,塞進了那道窄窄的山縫。
“管子堵不上,就拿你腦袋來堵!”
不理王后的嘶聲慘叫求饒,她鬆手,撤回鐘乳石上,龍胤緊緊盯着她,眼中異彩連閃。
王后掛在山壁上,她的頭就和那縫隙差不多大小,如今被卡住,掙脫不出,那氣體直撲她的口鼻,躲也躲不得,眼瞧着那撲騰掙扎的雙腿,慢慢軟垂,像一截爛麪條,掛在山壁上。
景橫波低頭,怔怔看着自己雙手,忽然大叫:“你出來啊!你出來啊!我不怪你了啊!你看我現在比你還狠啊!你就別任性和我賭氣了,出來啊出來啊!出!來!啊!”
聲音悽切,在空曠山腹中盤旋,那些殘存的絲帶上的金鈴,叮鈴鈴響起,紛亂。
龍胤忽然輕輕嘆息一聲,道:“別喊了,就算軟管裡的氣沒有進入最底下,那門閉上,也是絕對打不開的。”
景橫波抱着鐘乳石,發狠地道:“不行,我一定要下去,你走吧。”
“你瘋了,你沒看見山體縫隙沒有被堵死嗎?再等一會兒,我們也要暈在這裡,還不趕緊走!”龍胤又伸手來拉她。
景橫波一讓,忽然聽見上頭傳來鼓掌聲,有人笑道:“一個人的腦袋堵不住,再來一個人的腦袋,不就堵住了?”
景橫波頭一擡,就看見一張笑得分外快意的臉。
“商略!”她脫口而出。
商國王太子,在洞口輕輕鼓掌,滿臉的意外之喜,笑道:“夜半得訊,來這紫闌池一趟,想不到還真有莫大收穫。啊,女王陛下,多謝多謝。”
景橫波望着他,心想這難道是又一個易國,不停地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不,不可能,和易國的連環無間不同,商國這些人,不可能這麼巧都來了紫闌池,其間一定有人通風報信。
商略不需要對護衛們威逼利誘,大王和王后出事,他就是順理成章的商國主人,他坦然站在護衛當中,對下頭的景橫波道,“陛下,看在當初咱們一段情分,看在你幫我除了那賤人的份上,本太子不忍親自對你出手,你把採到的藥交出來,吃下毒藥,發誓今日的事永不對外泄露,本王就讓人救你出來。當然,你身邊那個吃裡扒外的傢伙,必須要留下來堵洞。”
他已經迫不及待自稱上了本王,衆人都低頭聽着,看看被堵了洞的王后,再聽聽底下已經沒有聲息,都覺得心裡涼颼颼的。
最是無情帝王家。
景橫波望定他,勾脣一笑,“好呀。”
“陛下可別像剛纔對付王后一樣,對付本王。”商略忽然狡猾地一笑,“本王可不能死,本王死了,誰來告訴你,這紫闌池還有個最重要的秘密,在大王寢宮呢?”
景橫波目光一亮,立即打消了出手狠揍一頓這傢伙的想法,也不等對方來接,身影一閃,便到了商略身邊,商略立即警惕地向後一退。
“我信了你,你也不要玩我。”景橫波冷冷盯着他,“你也看見了,我輕功內力很了得,你根本抓不住我。如果你把我得罪狠了,從此這樣一個神出鬼沒的人,和你不死不休,你下半輩子就得活在烏龜殼裡,你自己掂量。”
商略眯着眼睛,道:“女王是能人,本王不敢得罪。”
又是人影一閃,龍胤也跨進洞中,商略對他態度便沒那麼客氣了,厲聲道:“來人——”
“太子。”龍胤面無表情地道,“我在你王族呆了十年,做你商家紫闌池總管三年,你真的覺得,我這樣的人,一點也不瞭解你們商家,一點都沒留下保命的東西?”
商略臉色變了變,盯住他半晌,最終一揮手,令護衛撤了刀劍。
龍胤若無其事笑了笑,走到景橫波身邊。
“父王母后死了沒?”商略探頭對下看,看樣子還有點害怕人沒死絕,就這麼撈上來不好下場。
“該死的人,總會死的。”龍胤冷冷答。
商略這才下了決心,令人匆匆下去,將商王和王后的屍體背了上來,撕破了袖子,蓬亂了髮髻,在身上撒了點灰土,又狠狠揉了揉眼睛,讓眼睛發紅如哭過一般,這才下令往回走。
景橫波迫不及待地問:“你說的紫闌池秘密呢?”
“一直鎖在父王宮中,我如何得知?”商略嬉皮笑臉地道,“說不得,得麻煩陛下親自護送本王去取。”
景橫波心中猶豫,怕商略在騙自己,那就真的失去了救宮胤的最後機會,但又覺得商略沒必要編這個謊,他完全可以閉門將自己留下,如果自己疑神疑鬼,那也會失去救宮胤的機會。
左右爲難,最終還是決定咬咬牙,賭一把。
她隨着商略經過來時通道,走到盡頭就是門,門卻推不開,商略又命人用鑰匙開門,依舊打不開,龍胤上前一看,微微變色,道:“通往外山的門戶已經做過調整,不是原來那門了。”
景橫波想起先前曾聽這裡頭護衛交談,說通道逢七更改,今晚該重新調整。便問龍胤:“你是這裡的大護法,你不知道怎麼調整的?”
“從裡頭調整的我知道,如果是從外頭調整的,我就沒有辦法。”龍胤搖搖頭。
景橫波沉吟了一下,她可以瞬移出去,只要確定外頭是實地便行,但現在這幾個,尤其是商略可出不去,商略不出去,她怎麼救宮胤?
忽聽門外有人啞聲笑道:“都說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卻不知人外有人關門打狗。”
隔着一道門,聲音聽得清晰,似乎是個少年的聲音,正處於變聲期,景橫波正想這不是玉無色的聲音啊,就看見商略勃然變色,“商曜,你好大膽子!”
外頭靜了靜,隨即少年譏諷的聲音響起,“什麼膽子不膽子?你還真以爲你成爲商王不成?行罷,你就在這紫闌池底,做你的商王吧!”
“父王母后還在這裡!”商略怒道,“商曜,你是要篡位嗎?”
外頭又靜了靜,隨即少年的聲音有點急迫地道:“母后呢?我母后呢?母后,你說句話,說句話!”
商略轉頭看景橫波,努了努嘴,示意她僞裝一下商王王后,好騙住他的幼弟。
景橫波望天仰頭不理。
商略忍住氣,只得對商曜道:“母后遭受奸人暗算,現在昏迷不醒,你要想救母后,先放我們出去!”
外頭又是一陣安靜,似乎有低低商量聲響,隨即“嘩啦”一響,什麼鐵質的東西撞在了門上。
人影一閃,景橫波不見。
下一瞬,她出現在門外,正看見王后幼子商曜,雙手抓着一把鑰匙,和一個男人在爭奪。
那男人背對着她,着一身寬大的黑斗篷,斗篷從頭遮到腳,半點身形不顯。
商曜看見她忽然出現,不禁一怔,手一鬆,那男子原本背對景橫波,按說他該順勢奪去鑰匙,再回頭看景橫波,誰知道他也手一鬆,嘩啦一聲鑰匙落地,他竟然頭也不回,身影一閃,已經撲入外山通道,轉眼不見。
這下別說商曜愣住,連景橫波都莫名其妙——這個斗篷人是誰?怎麼好好的忽然落荒而逃?難道是因爲看見了自己?可他根本沒有回身啊。
商曜還愣在那裡,景橫波反應快,一個箭步上去奪走了鑰匙,反手往門裡一插,鎖開了。
商略大喜走出,狂笑道:“女王神異!”
他大笑着走過發怔的商曜身邊,伸手拍他的肩膀,道:“小弟,你看母后——”
商曜下意識轉頭去看,商略袖底寒光一閃,景橫波正好看見,大叫:“小……”
“哧。”一聲輕響,截斷了她那個“心”字,一線血虹飈射,灑了商略一臉。
商略的獰笑因此半紅半百,猙獰如獸。
“陪母后去吧!”他惡狠狠地道,悍然拔刀。
商曜肋下,一抹紫黑色的血泉隨刀而出,濺在他的嘴角和胸膛上,他微笑着舔了舔脣,輕聲道:“弟弟,咱們商家的血,原來是甜的呢。”
商曜一直怔怔的,此時才似慢慢反應過來,眼珠子動了動,看了看哥哥嘴角的血跡,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肋下。
“別看了。”商略柔聲道,“對穿,保你死得沒有痛苦,比你娘好多了。”
商曜低頭定定地瞧着,忽然格格一笑。
山洞溼冷靜寂,回聲隱隱,這格格一笑,淒冷幽深,滿洞頓時都是格格之聲,如羣鬼哭吟,聽來瘮人。
景橫波抱住了雙臂,不知那冷,是來自體外,還是從心底泛起。
“我的好哥哥。”商曜輕悄地,做夢一般地道,“你知道什麼叫自作孽,不可活麼?”
“什麼?”商略停止了抹嘴的動作,狐疑地盯着弟弟,半晌眼珠子一轉,笑道,“你這是故弄玄虛,想我救你?”
龍胤忽然冷冷一笑。
景橫波順着他的目光,看見商略的手背,不知何時已經變成了慘青色。
再看看商曜肋下,破裂的衣衫處,原本有一個紙袋,現在紙袋已經被刀刺破,被血染紅,看上去不大明顯,在破裂的紙袋和刀口處,可以看見一些凝固的粉末堆積,血流經過了那裡,就由深紅變成了紫黑色。
景橫波心中如電光劈過。
有毒!
商曜不知道爲了防備誰,在肋下佩了帶毒的紙袋,結果好巧不巧,被心狠手辣的商略一刀刺在肋下,毒粉紙袋破裂,血泉飈出的時候,正好染上了毒。
而商略如此殘忍,親嘗弟弟鮮血,將那毒更深地吃進了肚子裡。
更詭異的是,他中毒了,自己卻完全不知道,還在瞪着發青的眼珠子,洋洋得意。
一飲一啄,莫非天定。若非他如此心狠,也沒有自己的中毒。
看着發青的商略,青色殭屍般一搖一晃,看着血染的商曜,一邊倒地一邊格格笑,潮溼的山洞地面上,一半鮮血一半紫血,被靴子踩得淋漓狼藉。景橫波只覺得渾身發冷,心頭翻江倒海,一扭頭,再次“哇”地吐了出來。
願生生世世,莫遇帝王家!
“來……來……”商略搖搖晃晃對景橫波揮揮手,“帶你去……拿秘密……”
景橫波嘆口氣,商略這德行,能支撐到大王寢宮,給她找出紫闌池的秘密嗎?
還有,剛纔那斗篷人是誰?如果沒猜錯的話,發生在商氏王族的滅門慘案,必定和他有關,商王商後商略商曜爲什麼都這麼巧地來了寶台山紫闌池?商曜一個小孩子,哪來的那麼厲害的毒藥?
可這人如果目的是商國王族,他眼見將要勝利,爲什麼忽然逃跑?
她揣着一肚子的疑問,跟着已經中毒卻不自知的商略匆匆回宮,車輪軋過青石板地,一顛一顛,商略在車上十分興奮,一邊擦着顛出來的口水,一邊口齒不清地對景橫波道:“等本王登基,你我兩國,當建立良好邦交……”
景橫波嗯嗯點頭,心裡想着也別等着登基了,你能撐到寢宮就算老天給你面子。
然而老天終究沒給面子,商略在看見王宮的前一刻,興奮地爬出車,然後從車上僵硬地栽下,再也沒能爬得起來。
他死前猶自大喊:“爾等快來參拜本王——”
景橫波勒住了馬,跳下車,看了看他至死凝結着興奮喜悅的臉,一聲嘆息。
接下來該怎麼辦?商國馬上就要大亂,商王的寢宮,能那麼容易進去嗎?
身後,龍胤緩緩下了車,在清晨的風中默默,忽然道:“我有辦法幫你進入商王寢宮,拿到紫闌池的秘密,甚至能幫你,解決你體內真氣的問題。”
“我還沒問你,”景橫波轉身凝視着他,“你爲什麼一見我,就幫我?別說什麼一見如故什麼的,姐智商正常。”
晨曦之下,她第一次看清了龍胤的眉目,那男子年紀不輕,卻依舊眉目如畫,眼角淡淡幾抹紋路,反增幾分成熟男子的蕭瑟滄桑。是斑駁青竹載清露,是秋日樺林落地金,一種色澤昏黃而又溫潤的美。
屬於閱盡人間的男人的獨特魅力。
龍胤也在凝視着她,眼底閃爍着奇異的光彩,半晌,對她緩緩伸出了手。
“因爲,我需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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