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靜的湖面,水波一陣陣翻掠。
景橫波在狼狽地逃竄,在她的頭頂上,霏霏逃竄的更狼狽——它不擅水。
二狗子在岸上罵陣,可惜那隻銀甲獸聽不懂鳥語。
景橫波無法上岸,老不死的氣場緊緊鎖住了這片湖域。而在水中,她無法瞬移。
她已經和銀甲獸交過手,完全被壓制。這東西龐大而靈活,周身滑不留手,刀劍之物根本無法對它造成任何傷害,偏偏力大無窮,輕輕一動便掀起大波的水浪,將她狠狠壓在水底,如果不是她瞬移鍛煉出的靈活身形,如果不是霏霏好幾次將這東西引開,早被這東西壓住,一口咔嚓了。
都無法戰勝,更不要提一刻鐘內打死剝皮。
更要命的是,她聽見樹林那邊裴樞伊柒興奮的大呼小叫,兩人似乎在比賽,看誰先解決完問題,好衝過來把她看光。
景橫波知道如果他們真的衝過來,她就算罵也沒用,這兩個人離經叛道,什麼時候把禮教規矩當回事了?
雖然被看到點也沒什麼,她又不是古人,被看光了就必須得嫁。但內心裡,她終究不願意出現這樣的情況——姐不在乎被看光,但得是姐願意給他看的人!
裴樞的聲音遠遠傳來。
“還有三隻獸!哈哈哈我要贏啦!伊柒,快去準備賀禮,我和波波成親,你打算送個什麼好?”
隱約響起拳風,然後是伊柒的怪笑聲。
“我還有兩隻!小裴裴你慢慢玩,我要先去陪波波洗澡啦。”
砰一聲悶響,慘叫聲痛哼聲響成一片,然後是裴樞忍痛的大笑,“還有一隻!波波是我的!……”大笑忽然戛然而止,變成怒罵,“混賬!英白你爲什麼偷襲我!”
噼裡啪啦一陣亂響,夾雜着裴樞的怒罵。伊柒哈哈大笑,“……哈哈哈我快完成了。啊,解藥我來了,啊,波波我來了……啊!武杉你爲什麼偷襲我!”
“阿彌陀佛,女色如地獄,我不入地獄,難道還讓你入?”
“老大老五要偷窺波波洗澡!”
“打他!打他!”
……
崖邊忽然有響動。
耶律祁攬着耶律詢如擡起頭來。
山崖邊稀薄的雲霧,忽然翻騰飛卷,無聲凝聚,看上去彷彿有一雙隱形大袖,將那些浮游不定的雲霧,聚攏在一起。
耶律祁不動聲色,眯起眼睛。詢如也不說話,靜靜“看”着對面。
她眼神溫柔,因爲此刻她看見的不是那詭異雲霧,依舊是當年的那個人。
雲霧不斷變換形狀,最後竟然凝化成了一座巨大的門。
門開三幅,巍峨接天地,門後雲霧鋪就長道,直若延伸至九霄之上,日色金光於其上閃耀,路如天人之道。
九重天門。
天門以雲化成,傲然高聳山崖之上,雲霧之間,彷彿下一刻,就要有無數仙人,飄然踏雲而來。
常人此時,想必早已心神搖曳,驚爲天人,跪地膜拜,獻祭於上蒼。
耶律祁卻連動都沒動,此刻便是真神下凡,也沒他懷中親人值得一顧。
隱約雲霧之後,天門之中,有清冷高傲嗓音,冷冷道:“耶律祁,耶律詢如。”
聲音毫無感情,似乎只是在覈對一下名字,下一刻,就有天神之筆,將其淡淡抹去。
耶律詢如那神情,似乎連鄙視都懶得鄙視。
耶律祁只是笑笑,道:“九重天門……的狗。”
他語氣也毫無感情,似乎也只是覈對一下名單。
對面雲霧天門一陣抖動,一道金光,忽然電射而來。
金光如杵,搗碎半山雲,剛出現時不過針尖大小,轉眼近前,瞬間籠罩了整個山頭。
這一幕氣勢可吞雲,耶律祁不過輕輕一笑,道:“破。”
……
聽着那邊七殺亂鬧的聲音,景橫波不禁有點分神。
隨即她便聽見身後重重一響,水花四濺,再一看,銀甲獸不知何時已經到了她身後,正一爪子將飛身阻攔的霏霏拍了出去。
下一瞬那獸已經鬼魅般到她身後,猙獰的爪尖忽然一彈,長出五寸,已經夠到了她的背脊!
發黑的爪尖閃着毒物纔有的冷光。
景橫波已經來不及避。
腦海中卻忽然閃過一段話。
“萬物萬質,同源同宗。”
之後還有一段深奧的符文,這是當初耶律祁給她的小冊子上的內容,當時她沒看明白,但沒事就翻翻,時間久了這些符文都記在了腦海裡,此刻生死關頭,這段話忽然莫名其妙閃現,與此同時,丹田處一熱,隱約覺得一股氣流向上,衝破明關,過十二重樓,身體下意識向前一衝。
下一瞬她出現在岸上。
身後銀甲獸的爪尖空拍在了水面上。
景橫波傻了一瞬。
這是怎麼發生的?
她的瞬移,一向只能在空氣中進行,可以從地面瞬移到水裡,但卻無法從水裡瞬移到地面,想出水就得自己游上去。
現在,好像,自己瞬移能力在緊急關頭,又發生了變化?
再下一瞬她發現樹林里人影一閃,隨即一陣風過,她覺得渾身涼颼颼的,低頭一看,尖叫一聲,噗通一聲又跳下水去了。
我勒個去,差點裸奔了。
二狗子原本很歡喜地看見她上來,見她居然又奔了下去,拍翅怒罵:“日照香爐生紫煙,自尋死路人太賤!”
景橫波此時也沒工夫理二狗子,她自投羅網,正中那獸下懷,身後水波嘩啦一現,銀甲獸終於衝出水面,向她當頭撲下。巨大的黑影籠罩住湖水半邊,她一擡頭看見那獸帶血的猙獰的齒尖。
白影一閃,霏霏撲向那獸的頭顱,爪尖狠狠抓向銀甲獸突出的紅色眼珠。
那獸直身而起,拍飛霏霏,似乎怒極,仰首向天,發出怒吼。
它擡起頭來時,脖下露出一線雪白的縫隙。
景橫波霍然擡頭。
……
一條雪白人影,在山野中奔走,衣裳穿的十分飄逸,起落間卻似有些踉蹌,好像受了傷。
他一邊奔走,一邊不住回頭,彷彿身後有追兵。
身後確實有追兵,一對姐弟,弟弟揹着姐姐,閒庭信步般跟着,弟弟還不時偏頭和姐姐談笑,給她細說這山間風景。
白衣人看着遠遠人影,眼底露出憤恨神情。
就是這對姐弟,是他此次遠行的任務。他們原本是他狩獵的對象,然而此刻,他卻被追得如同喪家之犬。
他在一個月前,領了天門的任務。天門說,這對姐弟,觸犯了天門的尊嚴,要他帶領一批外門弟子,速速將其制裁。
他立即帶着手下出發,天門尊嚴神聖不可侵犯,這是每個弟子的準則和行事宗旨,而他這樣,還沒正式獲得承認的記名弟子,更需要這樣捍衛天門的機會,來獲得正式進入熙光殿的機會。
他在斬羽部境內,就盯上了這對姐弟,卻沒有立即出手,因爲當時他們身邊高手如雲,他雖然沒把這些高手當回事,但卻希望手下人沒有任何折損地迴天門,完滿地完成這個任務。
剛纔矮山上,他覺得是個好機會,施展天門獨有的“攏雲術”和“幻術”,正常情況下,一般人看見這樣威嚴尊貴仙氣萬千的場景,都會有一霎的神魂迷離,只要那一霎就夠了。
而在這一霎之間,便是天門子弟的蓄氣出手時間。
然而他卻沒能利用上這一霎,而是被那個可惡的耶律祁給搶先用上了。
他當時帶領屬下,藏身崖下一個凹陷的山洞裡——只有在崖下,以光線輔助藥物和手段,才能營造出那種效果,他正準備踏雲路而上,隨後,雲路會綻放萬丈光芒,那“光芒”會是致死這對姐弟的手段,他們將伏誅於聖光之下,和之前的很多人一樣。
然後他聽見巨響,似乎自山腹中來,地面一陣震動,他被震得一個踉蹌,險些震出洞外,一擡眼看見懸浮於半空中的“九重天門”被震散。
身後慘叫聲連綿,他霍然回頭,就看見山洞上方不知何時開了一個大洞,一塊巨大的白石墜落下來,壓在身後屬下的身上,砸出了一地斷肢殘臂。
他大驚,卻沒有回身查看屬下傷勢,身形一掠便要出洞——震散天門也好,提前埋伏也好,不過是摧毀了他震懾人心的手段,沒了這些,他還有武功!
但他幾乎沒能出洞。
因爲迎面又是一大塊白石呼嘯而來,狠狠砸向這個洞口,大小足夠將洞口堵死,一旦被砸中,他和受傷的屬下,就會永遠被堵死在這半山的山洞裡!
千鈞一髮間他施展了最高妙的縮骨和提縱術,在巨石即將合攏洞口的一霎,硬生生穿巨石側面而過,有那麼一瞬他的臉面在巨石粗糙的表面上磨礪得鮮血淋漓,他甚至聞到了屬於石頭的森冷和屬於硝煙的刺鼻氣息。
出洞時他吐了一口血,那硬生生的一擠,只差毫釐他便成肉餅。他聽得身後轟然一聲,再回首煙塵瀰漫,整個洞口已經被封死,他的屬下全部封在洞中。
天門多巧技,本來還可以從另一端挖洞而上,但那從裡面落下來的白石,徹底堵死了生路。
好狠。
見慣天門處罰弟子和違拗者的冷酷淡漠,他依舊爲這樣絕然的手段心驚。
更驚的是對方態度,似乎根本不懼天門的威名,一開始就擺出了不死不休的態度。
耶律祁!
他真的不怕死嗎?還是真以爲讓他吃了虧便可對抗巍然天門?要知道,他只是天門外門一個還沒有獲得身份承認的記名弟子!
也許,是無知者無畏吧,只有等他見識到屬於天門的真正手段,他就會後悔今日所行。
白衣人在山野間飛掠,他逃生後,急於尋找藥物,無心和耶律祁姐弟作戰,耶律祁卻陰魂不散跟着,讓他心生煩躁。
白衣人一路奔走,一路抽動鼻子,似乎在嗅着什麼氣息,驀然眼睛一亮,直奔某個方向而去。
……
耶律祁不緊不慢跟着。
他不會留下任何天門弟子的性命。
他並沒有什麼愉悅之色,從剛纔的排場來看,天門這次來的,頂多是個記名弟子。
這個門派聽說極爲自矜,等級森嚴,自居天門,俯視天下。對於他這樣的“凡間俗人”,又看起來孤身一人,不可能一開始就出動大量人手對付,那會讓他們覺得丟臉,頂多派幾個無關緊要的嘍囉來“處置”。
他眉頭微鎖——天門的實力還是超出了他的想象,一個記名弟子,居然也能有那樣的武功,能做出那樣宏大的排場,能在他早有預謀的陷阱中逃生。
他早就派人提前來到了這裡,發現了這山崖口有一塊白石,這石頭極爲奇異,看上去堅不可摧,中間卻出現裂縫,似乎曾被武功極高的高手以內力貫穿過,誰也想不通爲什麼一個高手要對這無用的白石使用功力,他接到回報後卻想到,用這白石做一個陷阱。
他知道天門中人慣用的手段,一般裝神弄鬼者,多半都會選擇先隱身在別處,所以他選了這處山崖,算定對方必將藏身崖下,經過對地形的勘查和山崖高度的計算,以及對方的人數計算,確定對方可能藏身的地方,在洞尾上方挖了洞,將白石架入,以細鏈懸空在洞內,塗黑白石,看上去和洞內崖壁一樣,另一半白石運到對面洞中。
這些人全部進洞之後,對岸的人點燃火藥,以火藥弩炮以及機關推動,將那半邊白石彈射而來,震動導致懸掛住後洞的另一半白石的細鏈被震斷,當即落下砸死洞中人。
在他的計算裡,這些人就算不全被砸死,也要被迎面而來的石頭撞死,不想還是逃出來一個。
他微微有些煩躁,想着對天門還是有點低估了。
他回頭看了耶律詢如一眼——他不知道那塊白石,承載了姐姐最重要的回憶,直接拿去佈置陷阱了。姐姐如果知道,也許會傷心吧。
但他不後悔,在生死麪前,任何事都不重要。
耶律詢如沒有感受到他的目光,她握緊了手掌,掌心裡,有一塊圓潤的白色石頭。
這是剛纔一聲炸響後,山崖上濺上來的石頭,她當時心中一動,伸手握在掌中。
觸及那石頭時,她便知道,那是她的白石,那是她曾和他在上面坐了整整一天,看日升月落,看雲捲雲舒的白石。
碎了嗎?
她指尖輕輕摩挲過那微熱的石頭。
這世上緣分也如此,一路追尋,千山萬水之後,抵達的是命運的終點。
碎了……也好。
……
湖水裡銀甲獸幾經撩撥,終於暴怒,直立而起,昂起巨大的頭顱。滿身銀皮,陽光下閃閃發亮。
獸頸下三分,白線一抹,隨着巨獸發聲,蠕動起伏,忽隱忽現。
景橫波一擡頭看見,一句話頓時滑過腦海。
“但凡諸獸隱秘之處,有其色異於尋常者,多半爲其要害。”
那一年,深山裡,溪水邊,那個人親自爲她示範庖丁解獸之技,曾將這話,淡淡出口。
野獸身上隱秘處毛色不同的地方,就是要害。
“霏霏,讓它張大嘴!”她暴喝。
霏霏身影一閃,對着那獸撒了泡尿,那獸勃然大怒,張嘴咆哮。頜下白線,露指寬一條。
就是現在!
她忽然暴起,手中寒光一閃,沒入那道白線,再狠狠橫抹。
鮮血飛濺,巨獸咆哮如雷聲震響山林,巴掌狠狠一甩,她眼前一黑,砰然跌落,炸起巨大水花。
下一瞬銀甲獸轟然倒下,她卻一時沒了力氣,只看見眼前一片濛濛血霧,血霧後巨大黑影如山轟然墜落。
眼看她就要被獸屍砸進水底,樹林那邊人影一閃,裴樞伊柒雙雙跨出樹林,直奔湖邊而來。
兩人半身血染,猶自一路狂奔,也不知道是急着解毒,還是急着搶人。
兩人一出樹林,一擡頭,就看見景橫波得手卻要被砸死一幕。
兩人都怔了怔,伊柒似乎猶豫了一下,裴樞立即出手。
他遠遠劈出一掌,隔空掌風震得即將倒下的獸屍一停。
伊柒立即醒悟,也跟上一掌,兩掌力道相連,那沉重屍體換了個方向,砰然一聲砸在景橫波身側,和她身形只差毫釐。
這一霎景橫波自己忽然也移出半丈,看上去似乎是被震動震的,然而她瞪大了眼睛——剛纔好像是瞬移!
水裡也可以移動了!
巨物入水的震動震得景橫波身子浮上水面,一線身形如玉如雪,遠遠那兩個人瞪大眼睛,撲上去要看,又同時踩住了對方的腳,捂住了對方的眼睛,導致一個都沒看清楚。
裴樞在罵:“拿開你的髒手!”
伊柒聲音無比懊惱,“我要剛纔不救她,直接奔過來,她就是我的了啊啊啊啊……”
“蠢貨!你不救她,她現在或許就是屍體或殘廢,你娶?”
“是哦……那快點,她來不及剝皮的!你個混賬快放開我!”
“你先放。”
“你先!”
“那同時放!”
“一二三!”
“哎喲裴樞你個混賬使詐——”
景橫波聽見那兩人聲音,頓時一醒——我勒個去,兩色狼已經到了!
一刻鐘!
她不敢猶豫,立即潛入水底,尋着銀甲獸的屍體,二話不說,開剝!
刀光如電,飛舞盤旋,進出起落如舞,挑筋切骨總無聲。
從未如此順手。
她如此專注,在水底,閉着眼睛,仿若靈魂出竅,回到那一日的山林,一百多具兔子狍子屍首如山,他把着她的手,將匕首輕輕挑入一隻豹子的皮下血肉。
微涼的手指,清冷的氣息,水波悠悠似他臉頰,水聲潺潺似他呼吸。
挑、起、落、壓、裂、解……嫺熟如記憶。
她閉着眼,臉頰溼漉漉不知是水,還是什麼別的液體。
片刻之間,整張皮從她手中鋪開,如巨大的白裙,鋪滿了水面。
速度之快,伊柒裴樞甚至沒來得及趕到湖邊。
伊柒一邊跑一邊哀嚎:“小波波,你至於這樣嘛?你就不能把銀甲獸拖上岸來剝皮嗎?這樣血淋淋在水底剝皮,半個湖水都被染紅了你不噁心嗎?不就是被我們看一眼嗎?看一眼你又不損失什麼……”
“噗通。”一聲響,裴樞已經躍入了發紅的水中,一邊撈出一顆黑色的石頭狀物體吞下,那是紫微上人安排的解藥,一邊大聲道:“你沒事吧?你在哪?”
嘩啦一聲水響,銀光一閃,景橫波破水而出。
水裡兩個男人,仰頭怔怔地看着她。
她旋出水面,鋪在水面上的銀色皮隨着她的旋轉,裹上她窈窕的身體,一寸寸服帖光滑,在陽光水面上旋出楊柳般的腰線,和銀色的巨大的裙襬,無數淡紅的水珠濺開如晶霧,她是霧氣中從混沌而生,脫胎換骨,披上冠冕的女神。
而女神裙襬底雪白的腳踝指如珠貝,光芒微閃,又多一分妖豔盪漾的風情。
裴樞和伊柒,都禁不住屏住呼吸,伊柒往日漫不經心的眼眸,此刻閃閃發光,滿滿都是她天工雕琢的身形。
女神披着最新的華貴冠冕,手裡操一把血淋淋的刀,在兩個爲她傾倒的男人迷醉的眼光中,一揮手揪出了銀甲獸的屍體,一刀捅入了銀甲獸的咽喉,然後用她雪白纖細指甲晶瑩的手,探入那鮮血淋漓的傷口,在裡面扒啊扒啊找啊找……
兩個男人發出幻滅的嘆息聲……
“啊哈找到了!”景橫波忽然一聲大笑,收回手,掌心一枚淡黃的鴿蛋大小的東西,微微顫動。
“內丹。”裴樞撇撇嘴,眼神卻是歡喜的。
景橫波眯眼看着這內丹,這還是她親手第一次殺獸得到的寶貝,正想多欣賞一會兒,忽然上頭一聲獰笑,有人道:“寶物當有德者居之!我允許你把內丹獻給我!”
頭頂呼地一聲響,一隻手探下,劈手奪走了內丹。
奪丹的人爲免她出手阻攔,一手奪丹,另一手衣袖一捲,嘩啦一聲撩起大片水波,劈頭蓋臉打在景橫波臉上。
景橫波猝不及防,被打得身子往後一仰,臉上火辣辣的痛。裴樞衝過來趕緊扶住。
景橫波抹一把臉上的水,臉上還火辣辣的,她胸中的火氣,砰一下激上來。
搞什麼!居然有人敢當面搶她的東西?
她憤怒的尖嚷傳遍山林:“尼瑪誰搶姐的東西!”
對岸,忽然有人冷冷道:“內丹獻於我,是你等的福氣,回頭有賞!”
景橫波一聽這矯揉造作的腔調就想吐,揉揉發痛的眼睛,看清岸上站着一個白衣的年輕人,面容尚可,但眉宇傲岸,怎麼看怎麼讓人不舒服。
更不舒服的是他的衣裳。
他居然穿白衣!
穿白衣的都不是好鳥!
誰都不許穿!
她託着下巴,在裴樞身上擦擦手,定定瞅那傢伙半晌,忽然笑了。
笑得那兩個都打了個寒噤。
隨即她一步跨出水面,再一步到了岸邊。
那白衣男子正得意地把玩內丹,尋思着去哪裡消化了合適,一擡眼景橫波已經在面前,不禁被她的輕功嚇了一跳,隨即眼前便一亮,眼神驚豔。
景橫波此時正裹着那銀甲獸的皮,倉促之間當然不能製作成衣服,只得裁下方方正正的一塊齊胸裹在身上,好在這銀甲獸的皮天生柔順服帖,上身之後立即貼合,彷彿第二層皮膚,這樣她便如穿了一件銀光閃閃的露肩晚禮服。肩膀雪白,鎖骨精緻,曲線豐滿又玲瓏,水珠自銀亮軟甲上跌落,在腰身上跌宕風情和眼光無數。
那白衣男子頓時將想要說的話忘記了,一指景橫波道:“這內丹是你獻上的,回頭我會爲你好好請賞。”
他滿臉寫着“快來謝恩”的神氣,景橫波笑吟吟瞄着他,踩住即將暴怒的裴樞的腳,掠掠鬢髮道:“公子打算爲我向哪裡請賞呢?”
她看這人神情裝扮,似乎不像這大荒門派中人,總覺得有必要問清楚來歷,再醃曬蒸炒。
那人倒警惕,傲然道:“你現在還不配問。”說完一仰頭,將那內丹給吞了。
三個人都一怔。
景橫波哇呀一聲暴怒了。
她辛辛苦苦搶來的內丹!
“誰也不許動手——”她一聲尖喝,阻止了伊柒和裴樞的出手。
白衣男子本來微有戒備,此刻聽這一句倒笑了,正要讚一句識相,忽覺眼前一花,下一瞬便聽見重重“啪。”一聲,頰上火辣辣劇痛,嘴裡涌起一股腥鹹氣味,他一張嘴,哇地一聲吐出三顆牙齒。
白衣男子神情驚駭——他連人影都沒看見!
他慌忙後退,後背卻撞到一團有彈性的東西之上,隨即一聲尖吼差點刺破他耳膜,“你還敢調戲姐!”
“啪。”又是一聲,這回打在另一邊臉頰,桃花朵朵牙齒飛飛,他的腦袋直接偏過去,偏不回來了。
“拿了我的給我交出來!吃了我的給我吐出來!”景橫波惡狠狠一腳蹬在他肚子上,用盡全身力氣——她出生入死好不容易纔得到的第一枚內丹,還沒來得及焐熱!
那傢伙給一腳蹬得身子向後一彎,大蝦似地彈退出好幾步。他駭然擡頭,看景橫波的神色再也不是先前的驕傲與帶着輕藐的驚豔,滿滿震驚。
這是什麼樣的輕功?
鬼魅尚自能捉影,她的出沒卻毫無軌跡可尋。
他原本不是弱者,卻沒見識過這種鬼魅都不如的“輕功”,驚駭之下眼看裴樞伊柒都獰笑着逼了上來,頓時知道今日倒黴到底,又撞鐵板,一聲也不敢吭,轉身就逃。
身子剛剛飛起,就掉了下來,一個人從天而降,微笑拎着他衣領,一直把他頂到地面上,動作兇猛,語氣溫柔地道:“尊敬的上使,您這是打算去哪裡呢?”
“耶律祁!”怒氣衝衝追上來的景橫波,驚喜尖叫。
“弟媳婦!”耶律祁背上,耶律詢如也發出了一聲驚喜的尖叫。
裴樞眯一眯眼睛。
景橫波“呃”地一聲。
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聽到耶律詢如充滿急迫的下一句話:“快!快!弟媳婦,趁我還沒死,你倆趕緊把婚事給辦了,好歹有人給主婚!”
“胡扯什麼!”裴樞忍無可忍,“哪來的瘋女人滿嘴胡言亂語?限你一刻鐘內滾出去!”
景橫波的注意力卻在那句“趁我還沒死”上面了,上前一步看着耶律詢如氣色,“你怎麼了?”又詢問地看了耶律祁一眼。
耶律祁依舊在微笑,臉色卻有些暗淡,柔聲道:“你別聽我姐胡說。”
“景橫波。”耶律詢如抓住她的手,氣喘吁吁地道,“我快死啦,死前見到你算是運氣不錯,怎麼樣?我把弟弟以後送給你,也不要你照顧他,我安排他照顧你。我把弟弟調教得很好,文能做狀元,武能獵獅虎,燒飯洗衣打掃屋子兼一切苦力活兒統統幹得漂亮,絕對宜家宜室宜官場宜武林之絕世好男人,誰嫁他誰賺到,你要不要考慮一下?”
她說話聲音低微,但卻依舊連貫,這女子有種超乎尋常的強悍,到死也不願示弱一分。
“你妹的你能不能閉嘴啊?”景橫波不耐煩地打斷她的絮叨,上上下下看她,揚頭呼喊,“老不死!老不死!”
上頭一點動靜都沒有。
景橫波咦了一聲,覺得很奇怪,紫微那個老不死,以前只要她完成任務,都要立即出來打分的,今兒這是怎麼了?
“老傢伙!老傢伙!”景橫波繼續呼喚,得把老傢伙喊出來,給詢如救命來着。
滿山寂寂無聲。
“上人!上人!”
沒人理。
“師傅!師傅!”景橫波敬稱都用上了。
偏偏今天紫微上人像是吃了啞藥,死活不回。
“去找啊。”景橫波趕緊催裴樞和七殺等人,“趕緊把老不死找回來救人。”
“啥好處?”七殺不肯動身,“救活她給你主婚?”
“小乖乖聽話,”景橫波哄他們,“把老妖婆找回來,我答應你們,以後一定整死他。”
“可以考慮。”七殺滿意地走了,順便拖走了堅決反對的伊柒。
裴樞怒氣衝衝從景橫波面前走過,下一刻景橫波聽見那個九重天門弟子撕心裂肺的慘呼,她一回頭就被血淋淋的場景嚇了一跳。
“裴樞!你好端端地……這樣幹嘛?”
那可憐的九重天門弟子,被裴魔王開膛破肚,裴魔王現在正滿面猙獰地,從他腹中掏出了銀甲獸的內丹。
“我樂意!”裴樞的回答永遠充滿了裴樞風格。
他將內丹拋過來,景橫波看那血淋淋噁心得原本不想接,看一眼詢如,還是接了,將內丹在湖水裡洗了洗,遞給了耶律祁。
“別告訴她從那裡挖出來的……”她悄聲對耶律祁道。
耶律祁凝視着她,目色晶瑩,半晌,接過了內丹,偏頭對背上耶律詢如道:“姐,橫波送你的。”
“挺臭的。”耶律詢如笑笑,曼聲道,“從人肚子裡挖出來的吧?”
景橫波無奈地聳聳肩,瞎子聽力就是這麼好。
“內丹難道不是從獸肚子裡挖出來的?不就是再經過了一道人的肚子?有什麼區別?”她神情坦然。
耶律詢如“看”了她一眼,對耶律祁道:“我就喜歡她這個坦蕩通透,你眼光不錯。”
耶律祁笑道:“我眼光從來都很好,比如挑你做我姐。”
耶律詢如嘿嘿一笑,摸了摸他的臉,感嘆道:“是啊,當初我和姐妹們走在一起,看你在路邊哭,那麼漂亮的一張小臉,哭得稀里嘩啦的,姐妹們個個喜歡,大堂姐拿糖逗你你不要,二表姐給你擦臉你不讓,你就奔我去了。我把你帶回家,你一路上一聲不吭。賊小子,告訴姐,你當時是不是看上姐的美貌了?”
“是啊,”耶律祁一本正經地道,“當時那羣姐妹,個個歪瓜裂棗,拿出來糖是吃剩的,擦臉的帕子香得能薰死人,只有我姐,高傲冷豔,遺世獨立,我一瞧,頓時五體投地,心生嚮往,你不要我我也得要你。尤其你背在身後偷偷對我召喚的熱騰騰的肉包子,雪白粉嫩,着實美貌,讓人無法抗拒啊。”
“哈哈哈我那羣傻姐妹,什麼糖啊帕子啊,難道不知道對一個飢腸轆轆的小孩,肉包子才最有誘惑力嗎?”耶律詢如開心地大笑。
耶律祁也笑,姐弟倆笑顏各自如花。
景橫波也笑,笑着笑着轉過頭,看那邊盪漾的湖水。
她得努力一把,將某些快要泄露的情緒,擋在眼眶裡。
紫蕊擁雪本來要過來,此刻都在湖邊蹲下了,一個死命看湖水,一個撩水玩,平靜的水面上,一滴滴液體滴落,漾出細微的漣漪。
有種感情,從頭到尾,鮮亮明麗,縱死亡之灰,不能黯淡其分毫。
“弟媳婦啊,”耶律詢如笑了一陣,轉向景橫波,“這內丹呢,我不是怕噁心不敢吃,我是沒必要吃了。浪費一顆丹,多活個三五天,何必。你留着自己吃吧,大荒澤越險惡的獸,出的內丹越好,你吃了要是能美一點,我弟弟瞧着也賞心悅目不是?就不衝着給他賞心悅目,咱自己也得對自己好一點不是?”
“有時候我真的覺得你是個穿越人……”景橫波咕噥一聲,心知詢如這種人,說不要就是不要,笑笑將內丹收起。準備留着看誰需要就給誰。
遠處七殺的聲音遠遠傳來,都在大喊大叫着要找紫微上人。
“老不死,快來,這裡有好吃的!”
“老妖婆,來了個比你美一百倍的美人,快出來比一比!”
“老不死,咱們在第七峰上挖了一個坑,裡面埋了個萬年殭屍,快去和他睡一睡!”
陸邇的聲音傳來,耶律詢如身子忽然一顫,霍然擡頭。
她似乎在仔細辨別某種聲音,神情微微緊張,景橫波忍不住問:“怎麼了?”
耶律詢如忽然問:“剛纔是誰?”
“七殺。紫微上人的七個徒弟。”
景橫波莫名其妙地看着耶律祁,耶律詢如不是一驚一乍的人,這是怎麼了,她應該沒見過七殺,剛纔七殺說話時她也沒什麼反應。
耶律祁眼中卻有了然之色,微微一笑。笑容卻又有幾分悵然。
“挖坑……挖坑……”耶律詢如叨咕兩聲,“那一年,我在坑裡,那幾個混賬,也說過挖坑,他們的聲音,我想起來了!”
她忽然向景橫波伸手,“快,內丹!”
景橫波傻傻地把內丹再掏出來遞給她,她咕咚一聲就吞了。
景橫波表示這位姐姐的腦回路她永遠跟不上啊跟不上。
耶律詢如吞了內丹,耶律祁立即放下她,給她護法運氣。稍頃,她慘白的臉色,稍稍浮上點血色,吐出口長氣。
然後她站起來,仰頭大叫:“紫微上人!你出來!不用躲我,我才懶得找你!但我的尊嚴不允許你踐踏,我數三聲,你不出來,我就昭告天下,你在十一年前,將我騙財騙色,始亂終棄……”
景橫波目瞪口呆地看着她——這女人,是不是太史闌失散的姐妹?或者是她的前世?
“一二三!”耶律詢如已經開始數數,還數得很快。
“三”字尾音剛剛落,湖邊已經落下紫衣人影,一邊急急道:“景橫波你這回考試負分!負分!”一邊飛快扔出一顆藥丸,“老夫忽然想起,還有要務未辦,馬上就要出去雲遊四海,這七峰山留給你們了,再會!”
“你敢走我就把狐狸們的故事說出去!”景橫波一聲大叫。
飛速閃走的紫影停住,下一刻耶律詢如撲了上去,坐在他拖曳的紫色裙襬上,一把拽住了他垂及腳踝的長髮。
他的頭髮太滑,耶律詢如抓不住,乾脆把整個人都掛了上去,笑嘻嘻地道:“啊,紫微,好久不見,你頭髮都這麼長了。”又摸摸自己有點乾枯的頭髮,很不滿地道,“怎麼能比我頭髮還好。”手一伸,變戲法似地多了一把剪刀,抓着他的發,笑道:“從哪裡剪好呢?”
“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