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臨山頭上共捱了八棍。身上捱了二十二棍,手上捱了十七棍,腿上捱了三十一棍。這一場棍棒,打了將近小半個時辰。那顆“還陽丹”,早就不知滾在哪裡去了。
一般打鬥、交戰,總要先說幾句。似上半夜那三人,半道伏擊,起先自然先打不說,但後來盡佔上風之時,還是要說的。完全不似眼下這人,光打不說。而且,這人眼見萬臨山毫無還手之力,還是一個勁的打。像是有深仇大恨一般。
這七八十棍下去,萬臨山便只有出氣沒有進氣了。萬臨山絕望地望了一眼黑暗中的山峰,心道,原來我死在這裡。這麼一想,便覺峰上一草一木,突然變得異常清晰起來。
叮叮咚咚,水滴石穿。要多少水才能滴穿一塊石頭?
叮叮咚咚,泉水汩汩。這泉水從哪兒來,打哪兒去?就這麼流下去。不會乾涸麼?
叮叮咚咚,有人操琴。琴聲淡漠,無求,空洞無物。
叮叮咚咚,又是琴聲。琴聲平緩,中正,毫無情感。
叮叮咚咚,又一陣琴聲傳來,這次卻不同以往了。
如泣如訴的琴聲,揭開了虛幻夢境的面紗,領着萬臨山重返往日的回憶。陽光、白雲、雪峰、小屋,師父、師兄、師叔、師弟,一切都是那麼融洽,一切都是那麼祥和。
琴聲高潮迭起。恍忽中,萬臨山似見尊重忽施暗算,擊斃自己的師父和掌門師伯;見溫玉華隻身仗劍來襲,將冰原派衆弟子全部殺死;見雷又招、雷絕招率領千軍萬馬,正在攻打西夏涼州城。
琴聲忽轉平和,舒緩中瀰漫着失望。似乎剛剛被尊重打死的師父又重新復活,有氣無力地對自己說道:“你去吧,我不再認你這個徒弟了。你就……你就認賊作父去吧。”
萬臨山打了個冷戰,醒了過來。
這是何處?萬臨山四下一打量,見室內窗明機淨,佈置簡單而典雅。試了一下,非常虛弱,稍一舉手,便要歇息很久。於是。萬臨山慢慢挨出房門。
出門一看,見處處飛檐走壁,雕樑畫棟,假山亭臺,花壇苗圃。若非帝王之家,便是人間仙境。又一望,見一亭中有人撫琴未彈,正與旁邊一人低聲言語。萬臨山欲上前問話,卻因全身乏力,喊聲不高,走得實在太慢。不一會兒,被亭中兩人看見。兩人奔了過來,將萬臨山重新攙回房中躺下。
這二人,一男一女。男的,年約十六七歲,目清眉秀,作道士打扮。將萬臨山安置好了之後,說了聲:“我去請天師。”便自去了。
女的,年約二十二三,與溫玉華相仿,但面目輪廓很有特色。不像溫玉華那麼難記。比起雷家四姐妹來,此女長像略微不及。但其表情誇張,顧盼生姿,又多了幾分靈動。就在等天師這短短的時間內,此女便一忽兒愧,一忽兒愁,一忽兒關切,一忽兒咬牙,生動異常。有的人眼睛會說話,此女會說話的又豈止眼睛。
不大一會兒,先前的小道士領着一位年約五十許的道長進到房中。但見這位道長精神矍鑠,不怒自威,隱隱然,有王者之氣象。道長到牀邊坐下,緩緩道:“年輕人傷重,切忌多言。
“從你懷中信件,我們已經知道你是西夏國冰原派弟子萬臨山。這裡是青城山天師洞腹地。貧道張道凌,號張天師。這個天師,不是上天降下之師的意思,乃是貧道正在着手創立的道派的名稱。”接着向旁邊肅立的女子一指,道:“這位女子乃吐谷渾國人,名叫巫苓燕。她被人追殺,逃難至此,誤認萬少俠爲追襲者,故亂棒將萬少俠打傷。後從萬少俠懷中信件中得知事屬誤會,便將少俠揹負至山上。至今,已經過了二十六天,少俠因擊打所致的內外傷勢已基本痊癒。但少俠連日來憂思惱怒,腎水不調。致使肝氣鬱結,橫逆犯胃。這是少俠本身的固疾,今被引發之後,以本宮之力,卻難以遏制。今日天色已晚,明日一早,須下山尋病館救治。不過,那樣也只能治標。若要致本,還得寬心纔是。”
“救命之恩……”萬臨山剛一張口,卻見張道凌將手一擺。也不知怎的,萬臨山感到張道凌隨手這麼一擺,竟有着莫大的威儀。是故萬臨山只好住口,止住了感恩的話。
張道凌微笑點頭,右手放下,左手向巫苓燕招了一下。巫苓燕立即上前幾步,來到牀邊,說道:“民女被仇恨的妖魔遮住了眼睛,誤認壯士爲仇家,差一點把壯士打死。幸虧菩薩有靈,張天師道法高強,才使得壯士轉危爲安。民女之罪,深如大海。請壯士給民女一個贖罪的機會。”
萬臨山道:“在下之傷非姑娘……所能加害。在下……受三人襲擊在先,方致於此。姑娘無須……介懷。”
巫苓燕道:“壯士的心腸像菩薩一樣善良。壯士的心胸像藍天一樣寬廣。壯士雖然不怪罪民女,但民女自知犯下了難以饒恕的錯誤。做牛還是做馬,請壯士隨便挑。”
萬臨山還要分辯,張道凌再次擺了擺手。萬臨山轉對張道凌說道:“在下欲尋靜棲觀,盼道長指示方向。”
張道凌道:“靜棲觀在後山。不過,少俠的病情耽誤不得,須得先行延醫,然後再去。”略一沉吟,道:“這樣吧,萬少俠行動不便,明日到灌縣看病。就請巫姑娘揹負了去。卻不知背得動否?”
巫苓燕道:“背得動的。就算是千斤大山,民女多歇幾次,也要背到灌縣去。”
“好。”張道凌道:“巫姑娘琴藝不錯,但瑤琴乃馳心之術,在萬少俠傷愈之前,最好不要再彈了,以免引動他的心魔。”巫苓燕道:“民女不敢。”
張道凌目視空虛,緩緩道:“很多人,吃不飽,穿不暖。張永以爲他苦,其實他卻樂在其中。現在,因爲張永,他們吃飽了,穿暖了,歡樂也跟着失去了。”迴轉身對萬臨山說道:“有兩人下棋,對方起手一個當頭跑,這邊的人口中唸唸有詞:當頭炮,馬先跳。但是,是跳左馬好呢,還是跳右馬好呢?這人立即陷入苦惱。到後來,這人輸棋了,就一直追悔到當初的第一步:是因爲跳馬的方向錯了。”
萬臨山聞言一驚,難道連日來因擾自己的問題,竟然只相當於跳左馬還是跳右馬?
第二日,巫苓燕揹負着萬臨山出了建福宮。
巫苓燕才走出一百多步,便有些氣喘了。萬臨山想要制止,但渾身無力,作不了主。只是奇怪張道凌爲何不遣一道童揹負自己?
遠遠的,看見一人上山。萬臨山心道,呆會兒自己可多使銀兩,讓來人揹負自己。也省得自己一個大男人,讓女子來背。
再走近點,萬臨山忽然認出來人乃是在虎牙顏府打過照面的焦任。忙道:“快,躲到路邊,避開來人。”
巫苓燕聞言後,馬上橫衝三步,向道旁一跳。道路這一邊。是一個斜坡。巫苓燕武功不高,一腳踏虛,連帶萬臨山,一齊滾下。
萬臨山接連翻滾,眼看要撞向一顆大樹。卻有巫苓燕搶先撲向大樹,把自己當作墊子,緩解了衝力。
萬臨山着實過意不去,更不知巫苓燕傷着了沒有。因上面有焦任,不敢問話。
過了很久,估計焦任絕對已經走過去了,萬臨山才道:“好了,他肯定過去了。巫姑娘受傷沒有?”
巫苓燕衣衫多處撕破,手足到處劃傷,臉上更有兩道血絲。卻昂然道:“民女自幼縛虎射鷹,練就了岩石般堅硬的身體。小小几十個斤斗,是不會受傷的。”說着,擺正萬臨山的姿式,再次揹負萬臨山。
這一次,因爲斜坡,巫苓燕是爬上去的。
上到大道,巫苓燕將萬臨山傾倒在地上之後,連站立的力氣都用盡了,順勢便趴在地上喘息。萬臨山大爲感動,心道:這女子,真是頑強!
休息了一陣,巫苓燕將萬臨山抱上一個土包,再轉身揹負了,繼續前行。走了一段路,至一較平坦的地段,斜刺裡傳來馬蹄的聲音。萬臨山心道,可以高價購馬了。
十個人騎着馬橫插過來,將近萬、巫二人,十人口中大叫:“噢噢──”馳到二人身旁,馬蹄不停,打馬迴轉,首尾相連,圍作一個圓圈,繼續奔馳,使飛揚的塵土模糊了二人的視線。看起來,這幫人來意不善。
巫苓燕蹲下身子,將萬臨山放在地上。扶住萬臨山,讓其坐好。然後挺身而立,面對衆人。
那幫人束馬而立,一人喝道:“太陽出來了,冰雪總是要化的。巫苓燕,快隨我們去面見王子殿下。”
巫苓燕道:“王子的門檻太高,民女邁不過去。薩隊長只有將民女的魂魄帶去獻給王子。”
“你道我不敢殺你?哈哈哈哈!”那位姓薩的道:“我本來是不敢殺你,那是因爲你是王子想要的人。我也不敢向青城山要人,是因爲青城山我惹不起。但是,你這個賤人,短短几天功夫,又勾搭上這個病鬼。而且,情令智昏,居然還下了青城山。哼哼,在這私奔的途中被我攔住,我如何還不敢殺你?”
巫苓燕喝道:“住口,薩九牧!民女還沒有成婚,怎麼能說我私奔?王子仗勢欺人,你們這幫狗腿子狗仗人勢。老天有眼,總有一日教你們這幫惡賊沒有好下場。”
薩九牧冷笑道:“說得不錯,說得不錯。總有一日,那一日在百年之後。不過明年的今天,好像便是你的忌日了。”
萬臨山冷眼旁觀,於巫苓燕之事猜出個八九分。薩九牧這幫人若加害巫苓燕,也絕不會放過自己。因此,既爲巫苓燕解困,又爲自己逃生,萬臨山道:“這位薩將軍請了。”
“啊哈,這病鬼懂得臨死之前可以交待一番的規矩。看來巫苓燕對他還真不錯。你這個病鬼,說話怎麼不咳嗽啊。”薩九牧取笑一番之後,道:“病鬼快說,本隊長可不耐煩久等。”
萬臨山道:“在下認得四位美女。四位中任何一位,都遠勝巫姑娘。將軍若是將那四位美女擒住,獻給王子,定然飛黃騰達,前途不可限量。”
“遠勝巫苓燕?想騙我!這世上還會有比巫苓燕更好看的人嗎?”薩九牧道。
萬臨山道:“前些時候,在下聽說長江之中有一種鱘魚最是味美。當即花了五十兩銀子,購得鮮美的魚食,撒在江中,然後遣船家捕撈。船家一網又一網,撈上來的都不是鱘魚。在第九網上,遠遠望見有條鱘魚遊了過來。船家瞧準機會,剛要下網,那條鱘魚卻忽然沉入江底,不出來了。”
薩九牧見萬臨山說得生動,不禁隨口問道:“這魚後來撈着了沒有?”
“撈着了。”萬臨山深吸一口氣,道:“撈着之後,在下問道:‘那日尊駕游過來吃食,在下正要下網,尊駕爲何忽然沉下江底?’鱘魚答道:‘我乃水族中最美的,江中魚類莫不爲我傾倒。平日對着江水顧影自憐,也非常自信。誰知那日岸邊走過兩位女子,我一見之下,羞愧萬分,便只好沉入江底躲了起來。’在下問道:‘怎麼見到那兩位女子便羞愧萬分?’鱘魚答道:‘我平日以爲自己最美,見到那兩位女子之後,才知道自己根本算不得什麼,那兩位女子纔是真正的美。這樣美的人兒,若只見着一位尚可自*,誰知一下子見着兩位。真是愧殺我也。’在下當即說道:‘若尊駕讓在下結識這兩位女子,在下便不吃你。’這樣,在下便認識了其中的兩位。”
“哈哈,這魚兒還會說話。”薩九牧不相信,卻又忍不住問道:“另外兩位又是怎樣結識的呢?”
萬臨山道:“就在前幾天,我騎着大雁在天上翱翔。本想暢遊五洲,領略山河的壯美。誰知剛飛到青城山,大雁一頭便栽了下去,在下這便受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