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 韓育陵在小炯的陪同下,乘計程車抵達薑蓉的住所,他沒使用薑蓉送來的車和司機, 他把司機打發走了, 再請炎育晟把車開走, 吩咐堂哥隨便開到哪兒都行, 讓這部十分醒目的跑車混淆企圖追蹤自己的人。
計程車開到葉家大宅門外, 住址沒變,仍是韓育陵所記得的地方,但這棟宅邸已經過全面翻新和裝修, 裝了現代化的自動鐵門,院子已沒有草坪, 全都鋪上瓷磚, 形成一目瞭然的空地, 房子的窗花都換成了保安作用較高的樣式,自外頭無法看見屋內。
韓育陵在車內觀察了遍, 有點慶幸這屋子不再是他記憶中的那個樣子,比如舊時的鐵門,從前每次被帶來,就覺得那敞開的門像吞噬自己的血盆大口;舊時那草坪,從前曾被外公命令在豔陽高照之下徒手除草;舊時那窗花, 從前被困在裡頭, 透過那窗花看着外面, 心底渴求着有人來救自己出去。
韓育陵閉上眼、深呼吸, 把不經意給挑撥起來的黑暗回憶給暫時忽略, 儘管如今屋子外觀已變,但很顯然是爲了增加保安功能, 屋子內部也許還是老樣子,那個每一處角落都能讓他想起許多痛苦經歷的樣子,他早有心理準備應付這情況,他知道自己必須克服這一切。
前腳纔剛踏出車外,自動鐵門就無聲無息地滑開,一個穿着整齊的外籍女傭快步出來,用蹙腳的英語請韓育陵進屋。小炯從另一側車門出來,捧着一個精美的水果禮籃,跟隨在韓育陵身側,在女傭的帶領下走進屋。
小炯觀察着韓育陵的臉色,見大少爺格外平靜,卻反而更覺忐忑,他悄聲問:“老師,你吃飽飯就會走了吧?”
韓育陵描了眼小炯,正好兩人已走到門口,女傭推開了門,韓育陵吞口水清清喉嚨,刻意提高聲量回應:“我在這裡從沒吃飽過,希望今天能吃得飽!”
小炯垮下臉,見韓育陵就要進門,趕緊拉住韓育陵手,戰戰兢兢地說:“老……老師,你能不能別進去吶?我……擔心你。”
小炯發自內心的擔憂,韓育陵自然能感受得到,可這時候他若退縮,就可能再也提不起勇氣去克服兒時的恐懼。
“我不能回頭。”韓育陵掙開小炯抓住的手,低聲說:“我知道我不是一個強者,但是我不能在這裡示弱,你知道的,若要讓一個新人勇敢地在舞臺上表演,他身邊的人必需先相信他有徵服舞臺的能力。”
小炯眉頭緊鎖,開口卻欲言又止,韓育陵就當他是已明白自己的決心,徑自走進了門,女傭帶着他來到客廳,請他就座後便離開。
韓育陵扶着椅背,沒坐下,他環顧着四周,屋內格局與他十七年前最後一次來的時候沒有分別,僅僅是更換或新增了傢俱和電器。從前養着一尾金龍魚的巨大水族箱依然還在,只是裡頭換了形形色。色的熱帶魚,十分賞心悅目。
韓育陵的視線從水族箱移往一面曾經空無一物的牆,他在那面牆前接受過各種形式的體罰,如今那面牆掛上了兩幅長長的字畫,題字的是某個近代名書法家,韓育陵相當崇拜的一位書法家。
掛着名貴字畫的這面牆的角落有一扇小門,從前,這扇門內是個儲物間,也是韓育陵小時候在這寄宿時所待的房間,韓育陵的視線停留在這扇門,他曾在門內品嚐過的各種滋味,諸如餓、冷、熱、疼痛、恐懼、無助,以及瀕死的幻覺,都未曾親口向他人訴說。
女傭端來一壺散發着花香味的熱茶,以及兩碟□□零食,倒茶時,她說老太太請客人稍候片刻,並要客人把這裡當自己的家,無須客氣,說完便又走開。
韓育陵雙手插着褲袋,不疾不徐地跟着女傭往內走,經過偏廳、飯廳,再到廚房,女傭問他需要些什麼?他說不用理會,他只是把這裡當作自己的家,隨處走走。
女傭面露尷尬神色,韓育陵沒理她,自顧自拉開冰箱,翻了遍,拿出一罐果味啤酒,接着又翻櫃子,找出一包奶油蜜糖風味薯片,仍未滿足,他從冰箱冰格拿出一盒黑巧克力口味雪糕,女傭要替他拿杯子和碗來盛吃的,他果斷拒絕,自個兒拿了只小勺子叼在嘴裡,捧着零食和飲料走出廚房,在偏廳的舒適座椅擡起腳坐下,拉開啤酒、撕開薯片、打開雪糕盒蓋,拿着勺子就往雪糕盒撈着吃。
小炯面如土色,放下水果禮籃後就跑到韓育陵身邊,但他還是意識到此情景不能如平常一樣和大少爺擡槓,他此時的責任是保護大少爺,儘管大少爺爲所欲爲,只要不被欺負就好。
時間就這麼悠閒無事地度過,廚房頻頻傳來做飯的聲響和香氣,小炯盤腿坐在韓育陵旁,和韓育陵分吃零食,女傭還有抽空端來切好的哈密瓜,韓育陵沒吃,自個兒端回廚房,從冰箱找出葡萄,自行清洗後就帶到客廳,坐進沙發翹起腿,打開電視,邊看邊吃。
約一小時後,餐桌上擺上了豐盛的菜餚,女傭請韓育陵到飯廳用餐,餐桌和從前一樣是長方形的大桌,女傭替韓育陵拉出的椅子,是主人位子的右手邊,韓育陵記得那裡從前是大舅舅坐的位置。
韓育陵看了一遍色香味俱全的家常菜色,二話不說,大步地沿梯級走上二樓,他循記憶走到一房門前,十七年前,他在這房裡最後一次見到母親,他擡手握住門把,一鼓作氣推開,頓時一陣清香味如鼻,是空氣清新劑的味道,他走進房,環顧一遍,牀、衣櫃、梳妝檯、小書桌、靠窗的小沙發,佈置和從前大致相同,不過一眼就看出這房間沒人長期居住,只是定期打掃,保持着基本的整齊乾淨。
韓育陵走出房間,登時感覺茫然,他所處的這棟大房子,樓高三層,然而他從來沒有機會走遍,除了樓下一部分他記得的角落,他就只知道二樓的這間房,曾是母親的睡房。
小炯已經跟上來,但只是向韓育陵投以憂心的神色,什麼話也沒有說。
韓育陵深吸口氣,試圖打開二樓的另外四間房門,但是都上鎖,他爬上三樓,三樓只有兩扇門,其中一扇是敞開的,他便走進去,那是間典型的書房,高高的書架都塞滿書籍,牆上掛着數個相框,框內的照片無一不是展示着葉家中人在各種領域所達到過的光榮地位,當中僅有一幅全家福,那是幅大學畢業照,穿着畢業袍的年輕女子是韓育陵的母親。
韓育陵已發現,薑蓉就坐在書房內靠窗的大書桌後,他的視線在母親的畢業照多停留了幾秒,才走向書桌,薑蓉優雅地雙手疊於腿上,微微牽着嘴角。
“吃過飯了嗎?外婆聽人說,你曾在訪問中提及最喜歡的還是家常菜,今天給你準備的菜色,想必你都喜歡吧?”薑蓉說。
韓育陵回過頭,要小炯離開書房,關上門,在外頭等。小炯照做了,只是動作十分慢,韓育陵等門關上,才慢條斯理地拉出椅子,與薑蓉相對而坐,好一會兒才冷冷地說:“家常菜的重點不在於是什麼菜。”
薑蓉微笑不語,緩緩點頭。
“開門見山,你想要利益還是復仇?”韓育陵背貼着椅背,雙手擱在把手,目光直視着薑蓉。
薑蓉的微笑依然不變,“說的什麼話?一家人,哪來的仇?”
韓育陵擡起自己的左手,手背朝向薑蓉,“我這一隻手,用了十幾根鋼釘救回來,要是加上我兩條腿用上的數量,我想可以用來釘一隻等身的長盒子。”
薑蓉的笑容慢慢斂去,她擡頭看牆上的相框,緩緩說:“你若非要提舊事,那我真想要聽你說說,你的仇恨,我們家難道還沒還夠?”
“別把我和你們混爲一談,我避了那麼久,還不就是想要一刀兩斷,互不向欠?”韓育陵忍不住咬牙切齒,“公事公辦,廣告我不拍了,一定按合約賠錢,除此之外,我沒有可以給你的東西,也不想從你身上得到任何東西。”
薑蓉看向韓育陵,臉上不再是慈祥的容顏,換上的韓育陵從很久以前就領教過的嫌棄臉色。
“我以爲你很聰明,應該早就清楚形勢。”薑蓉說着,拿過手邊一本記事簿在手中打開,將夾在內的一張照片遞給韓育陵。
韓育陵沒有接,他看見照片上是一個躺在病牀上的人,那人頭上包着厚厚的紗布,半張着嘴,雙眼無神,而他也認得這個人,這就是其中一個襲擊了他和蘆紹宗的劫匪,是他親手把這人打成了白癡。
韓育陵無動於衷,他和季鵬已經討論過這事,季鵬說,當時爲了揪出這個劫匪,他找了不同人馬幫忙,當中也許就有人泄露了這件事。季鵬認識蘆紹宗,也認識韓育陵,這並不是絕對的秘密,葉崇傑的岳父就是知情者之一,薑蓉大概便是以此推測幕後的指使者是韓育陵,但她絕對不可能掌握任何實質的證據。
薑蓉放下照片,觀察了下韓育陵臉色,接着又再拿出一張,韓育陵看了眼,禁不住哼笑,那照片是他和田悅萌在牀上的情景。
薑蓉放下照片,將兩張照片一起推到韓育陵跟前,說道:“打擊你的事業,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我可以一朝得手,也可以慢慢折騰,公開並炒作這兩件事就會是第一步,我相信崇傑會做得很好,畢竟禮尚往來,這些年,他深信他所有的不幸都是拜你所賜。”
韓育陵拿起照片,揉成一團,扔進不遠處的紙簍,“放馬過來。”他冷靜地說,此前,他已有心理準備面對這些威脅,確如薑蓉所言,即使沒有證據,但若這兩件傳聞鬧大,短期內自己的聲譽肯定掃地,長期可能會導致公司被抵制,然而,他相信林寶渦有能力讓公司渡過難關,至於他自己,他壓根不在乎。
薑蓉突地笑出聲,她抱着手臂,搖搖頭,露出無奈神情,“你至今都做得很好,老實說,我真的很意外,你竟能頑強地在我面前與我談判,所以我相信你的能力不止於此,你一定知道我的籌碼不僅僅如此。”
“凡事不要太絕。”韓育陵站起身,雙手收回兩側褲袋,低頭看着薑蓉,“如果你要的只是利益,請不要嘗試以威脅的方法和我交涉,等你想清楚了,再找我談,我先走了。”
韓育陵說罷就轉身走,薑蓉在他快走到門邊時叫住他。
“你改變不了強弱的懸殊,對你來說,太絕的手段,在我眼裡不過像是打個招呼,比如那些曾裝在你身上的鋼釘鋼板,你如果撐得住,我會很快讓你再裝進去。”
殘酷的威脅,薑蓉說得雲淡風輕,韓育陵不由得想起已遺忘多時的痛楚,說不怕是不可能的,指關節被敲碎、大腿骨被打斷,那樣切身經歷的□□折磨,若要再來一次,他寧可一死了之。
韓育陵已停下腳步,感覺後背的涼意越來越徹骨。
薑蓉接着從容不迫地說:“只可惜……我還是查過你的身體狀況,可憐的孩子,本該是壯年,卻一身病痛,你能爬到三樓來,想必已經不容易。”
韓育陵轉過身,怒瞪着薑蓉,他知道薑蓉有意激怒他,可知道是一回事,能忍住又是另一回事。
薑蓉拉過一臺筆記型電腦,開啓後就把電腦銀幕轉向韓育陵,電腦正播放着一個無聲視頻,韓育陵覺得模糊不清,他走前一步仔細看,纔看出視頻是從高處仰拍的畫面,場地是個走廊,看來回經過走廊的人,其中有些明顯是護士和醫生,這視頻拍的是一所醫院的某個角落。
韓育陵頓有不祥預感,最壞的情況也許發生了。
視頻播放了十幾秒就停止,畫面正中拍到一個穿着病人服飾的少年正面,少年左手打着石膏,右手拿着手機放在耳邊。
“譚瑀峰,血型和父母都不符,樣貌一點不像他的父親譚駿。”薑蓉微笑着說,“美國出生,出生後的幾年,都會在固定的節日到美國過節,剛好呢,你十七年前躲到了美國隱居,你不需要否認,待我得到DNA報告,就能證明他是你的親生兒子。”
韓育陵聳肩,“他姓譚,十五年來未曾和我一起生活,我也從沒打算認他。”
“你不認而已,我能呀。”薑蓉看向電腦銀幕,“這樣看也覺得是個帥氣的小夥子,聽說他運動細胞很好,好好培養的話能有非常好的發展。”
韓育陵衝上前,把電腦大力合上,他緊握着拳頭,極力忍耐掀桌的衝動。
“我說明白了,駱家的財產我半分也沒拿,別在我身上打主意!”韓育陵大吼,他忍住了動手,可忍不了動口。
“乖孫子,該是你的東西,你怎能不要呢?哪,你聽外婆給你安排,外婆不會讓你吃虧,你一定會得到一份能讓你馬上就開始享受退休生活的獎勵。”
薑蓉處變不驚,韓育陵切實感受到薑是老的辣,他和薑蓉確實強弱懸殊。
韓育陵後退一步,拉過椅子,重又坐下。
薑蓉笑得更加燦爛,點了下頭,問韓育陵:“這是願意和外婆好好聊天的意思吧?”
韓育陵沉默,他實已認輸,唯一能做的就是倔強地保住最低限度的尊嚴。
“外婆把駱先生約來一起談,你說好嗎?”
韓育陵看向書架,卻發覺自己彷彿不認識字,看不清書上寫的任何一個字。
“你一個人老是吃外食也不好,暫時住下來,天天都有家常菜。”
韓育陵豁然站起,他雖然堅持到了現在,可他很清楚自己的底線,這棟房子是他的牢籠,這間書房牆上掛着的像框裡的那些人,都是禁錮他的人,不去想的時候還好,一想起,他就開始有幻聽,噁心的雜種,諸如此類的咒罵,是母親的遺言。
“想留我在這,你可以先殺了我。”韓育陵轉身走,走得比剛纔更快,他已沒法再留,這場仗,他打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