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五小時的航程,韓育陵再次踏上自己土生土長的國土,他上一次回來已是三年多前的事,隨行的是韓封和路卡。
韓育陵爲了想和蘆紹宗處得自在些,便回絕炎育旗來接機。炎育旗的婚宴就在這晚,按造習俗,迎娶新娘的過程纔剛結束,一般情況之下新郎和新娘此時必定極累,必須把握婚宴開始前的短暫數小時好好休息,來應付比白天還要折騰的夜晚。
炎育旗居然願意犧牲休息時間來接機,不能不說是非常有心。
“我們先去吃肉骨茶,再吃椰漿飯,還有印度煎餅!”韓育陵把安排好的行程記錄在手機,邊說邊把銀幕湊到蘆紹宗跟前。
“你確定要這麼吃?”蘆紹宗一點期待的神情也沒有。
“當然!酒席的菜來來去去就那幾道,真正好吃的東西是我們回去就吃不到的在地小吃。”韓育陵收起手機,接着道:“宗哥放心,我做足了功課,選好的店鋪絕對是數一數二,地點也都仔細研究過,保證會以最有效率的路線吃完所有必須吃的。”
“你知道我不是擔心這些。”蘆紹宗沉下嗓子。
韓育陵撓撓臉頰,心有不甘地道:“那……就每樣料理我們叫一份,分着吃總行吧?”
“不,一頓就得吃足一人份,你今天只能再吃兩頓正餐,若你能肯定酒席不動筷,晚餐我就陪你吃你想吃的,宵夜免談,明天晚上上機前你還能吃三頓,應該綽綽有餘。”
“啊?”韓育陵目瞪口呆,“宗哥也是這裡出生的人,居然以爲五頓飯就能把所有美食吃完?”
蘆紹宗一派淡定,慢慢地把長袖袖子折起來,一邊漫不經心地道:“你有膽子吃,我就有膽子當衆扒你褲子來揍。”
“我不信!”
“沒關係,實踐過了你就會信。”
韓育陵咬牙不吭聲,心想蘆紹宗絕對不可能做這種事,要是韓封就難說,但是不排除回酒店後會被秋後算賬的可能。
自從給曾經最縱容自己的男朋友體罰過後,韓育陵已經不敢懷疑他的每一位乾爹都會執起打人工具痛揍自己一頓的可能性。要是蘆紹宗破了例,總有一天夏穆也會。
韓育陵頓感一陣頹喪,默默地給自己‘五面受敵’的屁股哀悼。
“怎麼?信還不信?”
“信……”
“希不希望實踐?”
“不希望……”
蘆紹宗嘴角上揚,韓育陵卻是灰頭土臉。
“你去拿車,行李給宗哥。”蘆紹宗說着就把韓育陵揹着的登山揹包拿下,並替他把帽檐壓低,再把他垂掛在脖子上的口罩拉上來,細心地給他整理,確保沒人能自帽子、墨鏡和口罩的遮掩下還能認得出他。
“嗯?” 感覺到褲袋裡的手機震動,韓育陵摸出手機,卻見是個陌生的當地號碼。
韓育陵心裡很不舒服,不應該會有陌生人知道這個私人號碼,他估計最有可能傳出這號碼的人是炎氏父子,這倆父子都不清楚他對隱私是非一般的看重,要是知道的話就不會發出那張喜帖。
韓育陵毫不猶豫就掛斷,大步走向出租車客服櫃檯,他已事先預約了一部車。
“不好意思,您預約的車臨時發生故障,我們安排了另一部。”語氣不太和善的櫃檯小姐說罷也沒問意見,就直接把鑰匙和簽收文件遞給韓育陵。
韓育陵隱忍不悅,他爲避免一般人潮,總是接觸素質一流的各類服務行業,鮮少受到如此不專業的對待。
“小姐,這是手排檔小貨車……”韓育陵把和文件附在一起的車子照片遞迴櫃檯,努力維持紳士的態度:“我不擅長開,能不能麻煩你換一部自動檔轎車。”
“啊?我們暫時沒有啊,最近生意太好啦,男人不是都會開手排車的嗎?”
韓育陵眉頭一皺,在心裡罵了句粗口,他沒信心能把不熟悉的車子開好,更不想勞煩蘆紹宗負責開車。
“那我不要了,麻煩你把預約金付還給我,謝謝。”韓育陵把車鑰匙也交回櫃檯。
櫃檯小姐立刻歪嘴,“老闆,是你自己不要車的,不是我們沒車給你,按規定預約金不能還。”
“但我要的不是這小貨車,你講不講理?”韓育陵耐心頓失。
“規定是這樣!你向我們預約時沒看清楚條款?我們公司有權利臨時更改車型,你纔不講理好嗎!”
“你!”韓育陵想據理力爭,突然他身旁有一人靠過來,擡手就搭住他肩膀。
“堂弟,別和這種不成氣候的小公司計較,做不成你的生意是他們的損失。”
韓育陵馬上往旁退,脫出這人手臂所及的觸碰範圍。
蘆紹宗這時候也趕了過來,他沒察覺韓育陵在和櫃檯小姐起爭執,但見到有陌生人親近韓育陵可不得了。
“啊,這位是蘆先生!哇,居然有幸能見到!”稱韓育陵‘堂弟’的男子向蘆紹宗伸出手,“您好。”
蘆紹宗上下打量了這人一眼就伸手與他相握,同時說道:“恕我記性差些,不記得你的名字,令尊是炎允熾吧。”
“蘆先生居然知道我?”男子臉現詫異神情。
蘆紹宗鬆開手,輕摟韓育陵肩膀,“畢竟曾照顧過他,自然稍微認識他的親屬。”
“也是,堂弟,你有個很棒的老闆。”
韓育陵不客氣地瞪着男子。炎允熾‘曾經’是韓育陵的大伯,韓育陵知大伯育有一子,年齡比自己長几歲,韓育陵只有年幼時見過這位‘堂兄’,因大伯和堂兄的母親離婚多年,堂兄由母親撫養,於是韓育陵對堂兄的記憶非常模糊。眼前的堂兄看上去符合真實年齡,身形很高大,比炎育陵要高出半顆頭,他皮膚曬得黝黑,雙臂有突出的二頭肌,腰腹有些許贅肉,也許是從事勞力工作,他五官輪廓沒有明顯特徵,就細小的單眼皮雙眼像是他們炎家遺傳。
韓育陵沒有那樣的遺傳。
“我和你沒有血緣關係。”韓育陵儘可能不讓自己的語氣太差。
蘆紹宗輕輕地捏了下韓育陵肩膀,說道:“換個地方談吧,育陵,車子呢?”
說到車子,韓育陵就來氣。
“我們搭計程車。”韓育陵拿過自己的揹包背上,抓着蘆紹宗手腕便走,覷見‘堂兄’起步跟,他立馬再狠狠瞪過去,沉嗓發出警告:“不要跟來,我不認識你。”
‘堂兄’站定,他表情無奈地聳聳肩,雙手插進褲袋,漫不經心說道:“你要這麼絕,又爲什麼來?其實你的事我們家還是很多人不知道,叔叔一直對長輩隱瞞,知道的只有他和你弟弟,還有我和我老爸,爺爺奶奶到死都還惦記你,留着箱東西是要給你的,我想叔叔有寄給你。”
“什麼東西?”韓育陵忍不住激動。他覺得搞不好已經被自己丟掉或寄回去了。
‘堂兄’搖搖頭,“不知道,我收到的是一疊很有收藏價值的郵票,你的也許是書吧?小時候見過你幾次你每次都是埋頭在看書,連玻璃彈珠也不會玩。”
韓育陵咬牙,努力回想自己是否有收到類似來自爺爺奶奶的禮物,他記得很多以炎允赫的名義寄來的東西他只看了包裹上的註明,完全沒有拆開就連同自己買的回禮寄回去。那些註明不外乎是籠統的類別,比如干糧、藥材、海味、土產……有書嗎?真不記得……若是書的話大概只是原封不動寄回去了,幫忙寄送的人都是小炯。
“宗哥,我打個電話……”韓育陵說着就拿出手機,走開幾步,等待電話接通時聽見‘堂兄’對蘆紹宗說是來接機的,想來剛纔打電話給自己的人就是他。
小炯沒接電話,韓育陵想留言卻又覺得三言兩語很難解釋便作罷。
“你叔叔現在在哪裡?”韓育陵走回蘆紹宗身旁。
“在家,爺爺的老家,他整理了個房間是要給你留宿的,便要我來接你,不過蘆先生說你們已經訂了酒店,你決定是要去哪吧?”
韓育陵想也不想就道:“我們住酒店,但我要去一趟爺爺家。”
“惦記那份禮物?”‘堂兄’笑。
“爺爺奶奶的心意,我必須收。”
“哈哈,真會說話。”
“什麼意思!”韓育陵往前走一步,卻立即給蘆紹宗拉回來。
‘堂兄’收起了笑容,語氣和臉色也沉下,緩緩問:“你現在話說得好聽,那老人家那時臥病在牀,後來不到一個月相繼過世,你人在哪裡?”
韓育陵怔呆。爺爺奶奶過世後約一個月他纔看見弟弟寄來的簡訊,希望他回去見老人家最後一面。當時他覺得即已錯過,便無謂糾結,只沒想到多年以後被人如此質問,旋即喚醒深埋內心的那份內疚。突然他覺得無地自容,不孝、無恥,有再多的錢都於事無補,除了錢,他還可以給什麼?他不自覺靠緊蘆紹宗,想幹爹替自己抵擋這一刻的無助。
“育陵這趟回來會去拜祭他們。”蘆紹宗一邊說,一邊探出手在炎育陵背後輕拍。
“那是應該的。”‘堂兄’嘆了口氣,幽幽道:“爺爺奶奶臨走前,千叮萬囑,要我們即使沒機會見到你也得和你保持聯繫,不然你總是一個人的,很寂寞,老人家對你的記憶還是以前那個總是躲在一處角落看書不玩耍的小孩子。”
韓育陵瞬間鼻酸,眼底聚滿一股熱流。
‘堂兄’說老人家的骨灰和牌位就安在老家,蘆紹宗便做主,讓‘堂兄’先接他們回去一趟。
韓育陵無暇去反駁乾爹決定,緊隨着他最可靠的乾爹,竭力剋制情緒的過度起伏。
‘堂兄’上車後遞了名片給蘆紹宗,炎育晟,韓育陵看了名片才稍微有點印象。
——晟晟!別跑!帶上育陵去玩!
——晟晟,你那麼多玻璃彈珠,分一些給育陵。
——晟晟!你不讓育陵看電視了是嗎?怎麼電視一開他就躲到廚房去了?
往日幼時的模糊記憶,一點一點在腦中清晰。
“乖孫子,爺爺最疼你了,來,給你玻璃彈珠,收好,別給媽咪看見。”頭髮花白,滿臉老人斑的爺爺拿着一包五顏六色的玻璃彈珠,偷偷摸摸地藏進揹包。
“哎,我這漂亮的乖孫怎麼都不長肉?來,奶奶給你雞腿、雞翅,啊,還有魚,奶奶給你去骨哦,等等啊……”
和爺爺奶奶那些微小、短暫,卻溫暖的記憶,少得如果不努力想就會忘記。
熱流滑落到嘴角,一絲鹹澀,暈染出滿腔苦澀。
“噢?是私家偵探?”
“對啊,從小的夢想。”
蘆紹宗和炎育晟一來一往地聊。
韓育陵把剛摘下的口罩和墨鏡又戴上。
蘆紹宗的手搭上了肩膀,節奏輕緩地拍。炎育晟拿起置放在前座的紙巾盒往後遞來。
韓育陵想淡淡地說一句‘我沒事’,但牙一鬆,便泣不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