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輕送,在滿室飄橫的屍氣中,林九眼中的殺心從未如此刻般強烈。
他憤怒,他懊惱,他驚訝於事態的不受掌控,他不敢面對那個眼下可能性最大的潛在結局。
沒有人應答。
夜風拂過的暗室中,只有視線不可觸及的彼岸,那股陌生而強大的力量與他兩相對峙。
來人不動,空氣中漸漸攀升而起的火星,是如出一轍的殺意。
“不差。”
老酒鬼點了點頭,踏過門檻的那一刻,將手邊從不離身的酒瓶端正擺在了科室門外。渾濁的雙眼下一點猩紅泛起,而身後席捲,是讓人望而卻步的滔天魔氣。
內中人不語,只有周圍對衝效果明顯的元力波動,才能證明他明確的敵對意圖。
兩股不同量級的力量在狹小的室內一觸即爆,而對撼的結果,顯然是殺心已起的林九更佔上風。他妖化後黑色的身影如風般融入了黑色的夜下,再現身時,看來人的眼神已是看向一具死屍。
一擊而過,是流星般劃過長夜的一條絢爛火星!這暗夜中的一點微光沒能照亮兩人的臉,卻將彼此的眼神各自拓印在了對方的利爪之上。
感受到了戰局中瞬息萬變的危險氣息,藏身於黑暗中的怪物顯然也不再做留手的打算。
於是一聲令起,四道從科室角落濺射而出的流光匯聚於身前方寸,再度展開,是方圓刻畫的八尺陣圖!
林九手下的動作停了。
他呆呆地望着眼前一幕,空翻了一個白眼之後半天沒能吐出後文。
夜色足夠黑,黑到三步往外,視野不清。
他看不清對方的臉,同樣,自己的身份也未被標明。
陣圖的展開只在瞬間。
四道流光映閃之後,只在片刻便已將他束縛其中。震耳欲聾的一陣獸吼如洪鐘大呂般一個照面便是對陷陣者的心神震懾,隨後突起的四道符術合印之下,是從上往下的千斤鎮壓之力!
陣中的林九臉色陰沉,腳下的地磚上,是因負隅頑抗而蔓延滋生的道道裂痕。
這個陣法足夠霸道。
無論是陣基的擺設還是陣勢的迅猛,上擊天靈,下震肺腑。無一例外都是置人於死地的殺招,一旦開陣,便是全方位的碾壓。
這點上和張野的一貫風格有幾分相似。
那小子的作戰習慣,從來都是事先準備齊全,真動起手來下手賊黑。或華麗,或刁鑽,每一盤都是以絕對優勢全盤碾壓,非壓倒性的戲謔對手,從不輕易出手。
但相似,並不相同。
跟眼前的陣法比起來,張野的佈陣之道還是仁慈,還是年輕。不夠成熟,也不夠狠辣。
“玩夠了。”
硬撐着肩頭的萬斤巨力,寸步難移的林九大抵也是被真激起了內心的一絲血性。於是嘴角一聲冷哼,眼中猩紅泛起,充斥於筋肉間的強大力量開始短時間內呈爆發性增長,長久被封印的修爲術力凝聚於一點反衝!
陣破,勢消亡。
在恍若天地崩碎的餘威擴散中,暗處持陣的敵方連步後退。可以感覺到那一刻整個地面的一絲顫抖,也許是實況,也許是妖力外放後給人心理上造成的錯覺。
“打開天窗吧,你是誰。”
看着面前潰敗下來的人,林九的語氣滿是冰冷。
能讓他現出妖身本相的人不多,非友,那就殺絕。
話已脫口,熟悉嗓音的人應該可以在第一時間辨識。
當感覺到那一刻對方身形的遲疑,一陣白眼猛翻的林九就大概猜到了事情的真相。
“張野?”
他朝着黑暗裡發問。
盡頭的人明顯是楞了一下,隨後回了一句“老酒鬼?”
沉默。
於是下一刻,一聲響徹整個樓層的“操”同一時刻從兩人嘴裡不約而同地說出。
角落裡的楊瀟緩步走來,打開手電的同時,臉上的表情堪堪一個大寫的尷尬。
大水衝了龍王廟,自家人打自家人。
一陣呵呵乾笑以後,接過手電對着他臉部猛晃的林九一臉無語。
“兄弟你運氣不錯。”他冷笑了兩聲,“剛纔幸虧是我手慢,手快一點你這條命已經沒了。”
“呵呵,那我謝謝老哥不殺之恩啊。”後者寒暄了兩句,臉上的無語也是不遑多讓。
兩個剛剛過招的老鄰居大眼瞪小眼,好一陣細瞧以後纔打開了尷尬局面的話匣子。
“我說你們這大晚上不開燈這是要幹啥?”
先發話的人是林九,大意還是在責備對方的冒失。
“廢話!一股那麼強大的妖氣從樓上而來,敵我不明的情況下我暗室裡舉着手電,這是等着被人當成活靶子打麼?”
張野白了他一眼,大意是在怪人家站着說話不腰疼。
“行我不跟你扯那些有的沒的。”林九擺了擺手,反身取回了門外的半瓶酒後,臉上的表情開始一陣凝重。
“說說看,”他擡起了頭,“你這樣子是怎麼弄的?”
手電光下面色發青的張野淡淡苦笑,像是終於到了這一刻,所有的真相和盤托出。
身後瀰漫的滾滾屍氣,以及脖頸處向心房蔓延的幾道血痕。
他的這幅樣子在最初同樣嚇了同爲隊友的長髮妞一跳,如今林九問起來,只能說意料之中。
“自己看。”
他微笑,把手電筒的燈光移到了牆角裂縫。
鮮血浸染的地面上,靜臥着一枚胸腹被剖開的死胎。
因爲早已身死,血液凝固,所以本該血肉模糊的一幕雖然殘忍,倒也不見多噁心。
望着面前之物,叼着酒瓶的老酒鬼一陣眯眼咂舌。除了臉上表情的深深玩味以外,更多的也是在思考前因後果來龍去脈。
“兵家養屍之地?”
斟酌了半天,他擡眼衝張野問道。
後者點了點頭,說,“你猜對了”。
“誰也沒想到,偌大一座龍騰大樓,真正的養屍之所居然會被安排在二樓的空調管道當中。公司上下,近一個月的時間,所呼吸的空氣都從這死嬰身上過濾了一遍。
“至於爲什麼要這麼安排,也許是隱秘,也許是幕後黑手的惡趣味,反正我是沒想通。但千算萬算,百密一疏。這管道的秘密終於還是被我發現,又因爲機緣巧合,讓空調下方的暗室被火星咒符摧毀。”
“所以你變成這樣,是吃了這屍胎心腹中的屍丹是麼?”看了他一眼,林九的眼中滿是戲謔。
養屍之法,其實說到底還是用極陰邪術煉屍爲妖。
而屍中精粹,也就是屍心一枚妖丹。
凡人食之,患妖毒,身體潰爛,極小概率的人存在抗性體質,能從中補益,但仍會體染屍毒。
“我別無選擇。”良久的沉默後,是張野的苦笑。
“最初的想法是毀掉這屍胎,以逼得那幕後黑手現身。屆時大不了以小鬼爲人質,靠話術等待拖延。但直到這妮子下刀爲止,幕後之人都未曾現身。”頓了頓,他看了看身旁同樣苦笑的長髮妞。
“屍胎的胸腹中發現丹藥,即便對這方面不瞭解,我也能隱約猜到這玩意兒的功效類似於妖族內丹。再加上當時的我陷於殺陣命懸一線,爲了活命,我只能選擇一賭。”
“你選的沒錯。”叼着酒瓶一陣搖頭,聽完敘述的老酒鬼聳了聳肩。他仍在自責,臉上沒有表示,略帶哽咽的回話卻是暴露了這一刻一個醉鬼的內心。
“說到底你還是運氣好。”嘻嘻哈哈一陣調笑,林九的想法,大約還是用這種說話方式掩蓋情緒。
“服屍丹的人,十個人裡頭有九個喪命,只有一個人能活下來,並從中獲益。不過看你現在這樣怕是也不必擔心。雖然多少染上了屍毒,好在身邊還有點後臺。”說完,他瞥了一眼一旁的楊瀟,“是吧楊小姐?要我說我這位小兄弟犧牲也不算小,你們龍虎山門總不至於過河拆橋不是?”
“這個不會的。”忽然被叫到的楊瀟先是一陣驚愕,隨後匆忙擺手,“張野身上的屍毒,我代表龍虎山門表示絕不會袖手旁觀。從大樓出去以後我就會把這件事告訴幾個前輩長老,無論多少困難,一直到解決麻煩爲止。”
“用不着那麼悲觀,”張野笑了笑,“我覺得這樣也沒什麼不好。不僅命保住了,而且因禍得福,平添了一身修爲。”說着,他自丹田處運起一口真元,大意是讓林九查看。
“御邪境,較之前的靈司境進階一層。沒這點元力保證,我也這個破陣的本事。”他笑笑,“話說回來這六合影殺陣的確是霸道,常理而言的四相陣法,根本無以抗衡。要不是剛巧趕上今天進階,跟你會師也未必會有那麼順利。”
“所以你先前用來對付我的是什麼?從頭到尾,我可是沒見你用過類似風格的陣術。”想到了什麼,林九突然問。
“我做了個小嚐試。”張野聳了聳肩,“把四相陣法逆轉,創造出的主殺伐的‘逆四相陣’。與原有陣法原理相同,但運行方式相悖,前者力量來自於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靈神位,而後者的力量來自於饕餮檮杌混沌窮奇,也就是尋常意義上的‘混天四獸’。”
他言盡於此,但潛臺詞卻瞞不過林九的耳朵。
‘混天逆四相陣’,簡而言之其實是背常理而行之的的左道旁門。
“好自爲之。”拍了拍他的肩頭,老酒鬼的眼神中一陣說不出來的複雜。
“明白。”張野點了點頭,雖然看上去是得大於失,但箇中辛酸,非當事人無法體會。
誇張的笑了兩聲,林九舉起手中酒瓶一陣猛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