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場有遠近。近的十幾里路,遠的百里之外,全靠兩條腿蹬車往來。我和銀鳳合用一輛大三輪車。外出趕整集必須把貨物備足帶全,塞得結結實實的貨包堆得如同糧垛,加上兩張鋼絲牀、兩張板凳、兩抱竹竿、一捆雨布以及被褥、腳盆等生活用品,全部捆綁在車上,幾乎有千斤之重。
銀鳳騎自行車跟隨。每次出發之初,心情總是帶着興奮,帶着憧憬,我把三輪車蹬得飛快,但出了城區,進入市郊,就漸漸感到沉重。這時候,銀鳳便騎在我右前方,左手後伸抓住三輪車籠頭,右手扶着自行車把,身子扭着,助我一臂拉力。
趕集路上走鄉穿鎮,最怕碰到橋。特別是田野上水泥橋大多仄逼,兩邊又沒有欄杆,得下車牽着,心提到嗓子眼,注意力高度集中,手眼步協調配合,一點一點往前挪動,唯恐一個閃失造成墜河。村鎮上的拱橋是上橋不易,下橋亦難。上橋,我俯着身在前面拉,銀鳳壓着腰在後面推;下橋,我得適當控制住車剎,身子稍仰,往後帶着力,銀鳳則從後面拽着,兩人利用寸勁慢慢走下橋坡,不然裝載沉重的三輪車從橋頂衝下來,慣性強勁,速度飛快,非常容易出事。最吃力的是爬有些公路大橋幾十米綿長的上坡,吭哧吭哧捱到橋頂時,筋疲力竭,簡直要虛脫。
春英的小三輪車裝着她一個人的貨物,要輕鬆得多。明寬賣小百貨,車子相對更輕些。寶根、春生和愛兵三個刻章的最省事,自行車後座豎夾着的一個香菸紙箱。這樣,七個人逶迤成一支小小的隊伍,我覺得跟古時候走鏢的差不多——騎三輪車的相當於趕鏢的,騎自行車的相當於護鏢的。真是太像了!
出門趕集,結夥成幫是有意義的。因爲有夥伴,有團隊,漫長的路途中就不寂寞,可以互相關心,彼此幫襯,而感到安全、踏實和溫暖。誰騎不動了,有人助力;誰的車胎戳了,有人幫着修;誰要解溲了,有人看着車;到了目的地,人多勢衆好搶佔地盤……
有時候,我們的車隊在行進過程中,長時間沒有人吭聲,因爲趕路時講話也要費力氣的。在夜間,騎着最前面引路的人叼着香菸,猩紅的火頭在涼風中閃閃爍爍;聽得見彼此粗重的呼吸,一聲咳嗽或者一個響屁都能在曠野裡清亮地傳出好遠。這是一支沉默的隊伍,這是一支疲憊的隊伍,這是一支無比團結、意志堅定的隊伍。多少年之後,每當回憶起當初行走在蘇中平原上這支趕集隊伍時,我總是情不自禁地流下熱淚,那是一種對時空隔膜的滄桑感傷,那是對一幫江湖兄弟的真情感念。是的,那時我們正年輕,雖然家庭背景不同,學歷參差,對人生的觀察理解有異,人生際遇也千差萬別,但是我們有緣分聚集在一起,抱成一團,像個特殊的大家庭,親密友愛,互相幫助,勝似兄弟姐妹。我們一起吃苦受累,我們一起享受歡樂,我們追求成功的目標是一致的。而在逝去的許多年光陰中,這幫人早已風流雲散,散落在四面八方……
這時候趕集當然都是趕整集:副集—正集—副集。我們選擇在黃昏或夜間趕到目的地,第一件事就是佔下地盤,安營紮寨,把睡覺的窩弄好了。集場上做生意相當緊張、勞累,晚間的休息就顯得格外重要。
趕集的人露宿在外頭能有什麼好窩喲!用竹竿搭綁成一個框架,蒙嚴、繫牢大塊的塑料布,形成簡易帳篷,把人車貨都裹在裡面。爲了減少輜重和禦寒取暖,我和寶根兩家都只帶一牀被褥,夫妻倆共睡一張鋼絲牀(春生和愛兵睡在明寬帳篷裡)。鋼絲牀八十公分寬,兩人一顛一倒側着身子才能睡下;如果要仰躺,其中一人就必須叉開雙腿,讓對方從中間伸到胸口上才行。可憐叉腿的總是我——誰讓我是男人呢?我雖然健壯,被銀鳳擱久了也會胸悶難受,但只能忍着,生怕她睡覺不安穩,白天做生意精力不夠。
出門在外,用水是個難題。男人是無所謂洗屁股的,女人卻不同。男人洗臉刷牙洗腳可以打點河水或井水使用,女子洗屁股用熱水才舒坦衛生。好在辦法總是人想出來的,好在人在特殊境遇下臉皮可以厚一點——去討呀!怎麼討?到哪家吃客飯就跟哪家討,不給熱水就不在你家吃!別說,這方法蠻奏效的。集場上都有不少當地人在家裡開設臨時小飯鋪,或賣粥下面,或炒菜供飯,爲了多做生意,燒點熱水籠絡趕集人總是划算的。銀鳳用過熱水後,我和她再用來洗腳。趕集的人腳最累,熱水洗腳可以解乏,然而小半盆“屁股水”(我發明的名詞)怎能洗得舒心暢意,將就罷了。
趕集人最怕攤上陰雨天。有時候偏偏夜裡突來暴風驟雨,整個集場頓時像炸開了雞窩。好多人奔來奔去尋找磚頭和支撐物,等加固好帳篷安下心來,一個個也就成了落湯雞。有一次,我因爲篷頂繃得不平,雨水汪在上面走不掉,越積越重,我只好拿個叉棍不時朝外頂水,直到雨歇了纔敢睡覺。
農村鄉鎮幾乎沒有公共廁所,農家廁所都在自家院落裡。人是有進有出的動物,吃喝就要拉撒,沒辦法省事的。白天解決還比較容易,畢竟有敞開的民居,可以借光進去方便,還有工廠、糧站、機關、學校這些地方,可以進去上廁所,可到了夜晚,這些條件幾乎都沒了。怎麼辦?只好向野獸學習——到村鎮外的莊稼地,義務施肥去。當然,這裡指的都是解大便。如果大田太遠而便意兇猛,提肛夾腚都來不及,只好就近在人家房屋後、菜園旁甚至巷角井邊偷偷地完成排泄。當然,這樣做的結果是到了白天會受到當地人一通罵街,無論罵得多狠毒難聽,隨他去了。如果是小便,就相對容易得多,隨便揀個揹人的地方,嘩嘩尿過了事,即便有人看到也不怕,古人早就說過,“尿尿不怕人,怕人尿不成”,活人總不能被尿憋死——在臉與命之間,選命!
也有人夜裡小便不走出帳篷,在裡面就解決了。第一種方法:如果帳篷擱的地勢高,就蹲在帳篷邊上往地上尿,讓尿液自然流到街面上去;第二種方法:把尿撒進塑料方便袋中,打個結紮緊,扔到帳篷外面。第二種方法很快就在集場上獲得了推廣,我去太安鎮趕集時曾在清早看到一個清潔工在街上收拾了一平板車的尿袋子,一邊收拾一邊“畜牲”、“不要臉”地罵個不停。
有天夜裡,我起身去野地裡出恭。去是奔跑着去的;輕鬆過後,款款地往回走。時約二更,萬籟俱寂,滿天的星斗,閃閃爍爍。繁星下面是沉睡的古鎮。並不寬闊的街道兩邊,路燈懨懨地照着兩列綿長的趕集人的宿營。那些用塑料布、油布搭就的帳篷大小各異,大的像中巴車廂,像平頂廚房,小的像個棺材。也有直接睡在露天的:賣苕帚的埋身苕帚搭成的“掩體”裡,賣木器的蜷縮在澡桶中,賣傢俱的睡在八仙桌底下,賣爛藕的蓋着被單仰躺在案板上……至於郵局、商店、文化站的廊檐底下更是睡滿了人。所有的人都在睡夢之中。我聽見起伏的鼾聲和斷續的夢囈,看見露宿者闔着眼睛形容各異的臉。我懷疑此時整個古鎮只有我一個醒着的人——遊神似的在深夜裡晃盪。這安謐的時分和特殊的情境,使習慣於觀察和思考的我內心涌動着新鮮而怪異的感動。我在想,宿營在這條街上許多素昧平生的人,在一個約定俗成的日期,從四面八方聚集到一個不屬於自己的地方,也算是一種緣分吧?來路雖然各異,目的卻是一致——他們到處奔波,他們忍受苦累,他們不拘食宿,都是爲了生計,爲了走向富裕。這是一羣勤勞堅韌的人,這是一羣有理想的人,這是一羣處於社會底層的普通人,可誰敢說這不是一羣可敬的人,誰敢說這一羣人當中日後走不出成功的人,甚至偉大的人?
我在默默往回走的路上,突然清晰地聽到近處某個帳篷裡傳出歡悅的呻吟聲,渾身的感官不由一個激靈。在這個時候,在這種地方,居然還有人在**!年輕的女聲婉轉清麗,起伏纏綿,如同吟唱着一首無字的詠歎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