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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車把我撂下的時候,天色已經遲暮。走上莊西水泥大橋,油然想起六個月前和寶根鬼鬼祟祟在這裡會合出走的情景,真是百感交集。

傍着兩邊橋頭停泊着好幾十條船:農船和生意船。農船的中艙和夾艙沖洗得乾乾淨淨;苫着棚子的生意船艙門鎖着,船尾掛槳機上蒙裹着塑料布。要過年了,船也休息了。岸邊的各種樹木光禿禿的,所有裸枝卻堅挺向上,在沉默中顯示着內斂待發的力量。樹下是高高低低的草堆。河坡上各家種的“百合頭”青菜棵棵油綠。正是要吃晚飯的時分,村莊被暮靄和炊煙淡淡地籠罩着,如一幅安寧溫馨的水墨淡彩畫,親切迷人。

“我金龍回來了!”我在心裡情不自禁的輕喚着。

不知出於何種心理,下了橋,我沒從老街上走,而是向北拐進尋常小巷,轉彎抹角往莊東的家走去。過年前各家打掃了院落和門前的巷道,村莊就顯得很潔淨。孩子們東一堆西一堆的利用天黑前不多的光亮在玩耍。女孩子踢毽子,跳橡皮筋,格房子;男孩子有的比試着自做或購買的“炮子槍”,有的把火紅的小掛鞭拆下來,用香頭兒點着藥捻子扔東扔西的放,槍聲和鞭炮的爆響在巷子中格外響亮,濃烈的火藥味飄蕩着,我聞起來卻非常受用,這是春節前後特有的喜慶的味道。

當身着牛仔服、肩挎手拎的我走進米酒巷時,碰上了幾位在“平旺小賣部”窗口買東西的街坊。“啊,這不是金龍嗎?”“金龍啊,你怎麼(臘月)二十九纔回家啊?”“喲,穿得衣冠整齊的——帶回不少東西呢!”我呵呵地應着,急切地朝家裡走去,感覺心臟狂跳起來。

離家還有二十米的樣子,我看見妹妹金桃從院門裡走出來。她朝我這邊看了看,回頭對院裡喊了一聲。馬上,我母親、父親和那條已經長得老大的花狗一起出來了。

“哥哥!”妹妹歡叫着,迎上來替我拿東西。

“好乖乖,你終於回家了!”母親高興得直抹眼淚。

“金桃和你媽出來望你幾趟了。”父親笑呵呵的,伸手除下我肩上的包,“寶根帶信過來,說你是今天回家。”

花狗在我身上猛嗅,這傢伙馬上就記起了我,尾巴搖得像拔浪鼓,喉嚨裡發出嗚嗚聲,像是在傾訴什麼。

家裡的小院子收拾得真乾淨啊!雞子已進窠。梨樹修剪過枝條,顯得簡練而精神。屋檐口掛着成串的醃貨:鹹魚,鹹肉,鹹雞子。堂屋裡日光燈雪亮,家神櫃上卻燃着兩根粗大的紅蠟燭,銅香爐裡點着高高的檀香。我走向廁所小便,把稻草編的豬圈簾兒一掀,藉着廚房北面小窗射出來的光亮,看見兩條六七十斤重的白豬臥在穰草裡打呼嚕呢,肚子圓滾滾的——敢情我在家時的那兩條豬早出圈了。

回到堂屋,母親已在面盆裡爲我倒上洗臉的熱水。父親從家神櫃裡往八仙桌端早就切好的幾個冷菜盤子。我三把兩把擦完臉,招呼道:“來看我給你們帶的東西!”除下腰上的鑰匙串,用指甲鉗剪斷鞋盒上的塑料扎繩。

先打開的是運動鞋盒。妹妹一把搶過鞋去,像捧着什麼寶貝似的,齜着虎牙直樂。“哥哥,你說回來要給我帶禮物的,但不知道是這麼漂亮的運動鞋!”她輕輕撫摸着潔白的鞋面,又問,“哥哥,是真皮的嗎?要不要擦皮鞋油?”

“當然給你買真皮的,二十八塊錢呢!要擦白鞋油。”我說。

母親眉開眼笑地接過保暖鞋,脫下一隻腳往上套,小心地在鞋盒蓋上踩踩,對父親說:“尺碼買得正好,暖和和的,顏色也合適。我乖乖真會買東西!”

父親臉上有些訕然:“你們都有,就我沒得。”我說:“有呢!”忙拉開旅行包,取出藏青色呢子便帽,抱歉地表示記不得他的腳碼是多大了,怕買錯了不能穿。“四十三碼的麼,”父親說,把帽子戴在頭上試了試,“帽子也不錯,暖和,式樣也好!”

“哥哥,爸爸,媽媽,你們看!”妹妹從房間蹦出來,運動鞋已經穿上腳了。鄉下孩子穿運動鞋的極少,穿這麼貴的真皮運動鞋更是罕見,真是帥氣!

母親馬上說她:“快脫下來,明天晚上穿——燒蝦兒等不到紅!”

我卻笑着說:“別脫,把牛仔褲一起穿起來看看!”

“哎呀,還有牛仔褲?”妹妹興奮得滿臉緋紅,像綻放的三月桃花。

……

在車上把肚皮吐得癟癟的,分完東西后我立即就要吃晚飯。母親很快把菜熱出來,一家人團坐在一起,對着一桌子的冷盤熱菜歡快地吃起來。妹妹搛了兩個大肉圓放在我碟子裡,我毫不留情,統統掃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