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覺間我上班已有十天。打工生活以迥異於學生時代的新鮮和豐富向我徐徐展開。我在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飯。我自主地駕馭着人生的航船,體驗最真實的社會,最深刻的江湖。我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敦實和安然。
但我一直擔心着父母會到揚州來找我。現在算起來,他們接到我的信至少有六天了。這六天他們肯定經受了很大的精神折磨。父親肯定又要猛抽香菸瞎喝酒了,母親肯定又要哭得一塌胡塗,還有我可愛的妹妹……我王家莊慈祥的外婆會不會也知道了,會不會給她老人家以刺激?消息如果傳出去,莊上人會不會對我和寶根的出走胡亂議論和譏笑?
我的貿然出走肯定是有些過激了……但有什麼辦法。那樣的情勢下,我只能出走自尋出路。
如果父母找過來,看到黑漆髒污衣衫襤褸的我,看到低矮簡陋的臨時工宿舍,情緒肯定過於激動,爭執起來,哭訴起來,會弄得我狼狽不堪。我越想越怕,因爲這太有可能了。父母親肯定捨不得我在這樣的條件下打工而要求我跟他們回去。如果在九月一號開學前找過來,他們甚至(簡直肯定)會帶着妹妹一起來,妹妹也會扯着哭着求我回去的……那時候好多人來圍觀,來勸我說我,讓我的臉往哪擱,讓我的尊嚴何在?
我開始犯愁了。上班時神態黯然,有些魂不守舍,竟然幾次投料不準,感到手臂沉重。我的情緒異常被心細的女工們捕捉到了,工間休息時就圍上來噓寒問暖的。郭大姐伸手摸摸我額頭,問是不是病了。愛開玩笑的阿姨還問是不是想媽媽了,想小對象了。我知道她們都關心我,喜歡我,但她們這樣弄得我既難堪又煩躁。
過了兩天,寶根來了。是在中午,我在食堂裡吃過飯剛回宿舍。我們倆站在宿舍外面一棵楊楓樹的濃蔭下談話,交換了各人的近況。他興奮地告訴我,他刻章學得很快,連春生都誇他聰明手巧呢,馬上就可以單獨擺攤賺錢了。他說要回家一趟,一來安慰家人,二來快進秋了,把日後要穿的厚衣裳帶過來。車票已經打好了,是下午兩點的揚州—戴窯班車。他要我列個帶東西的清單,幫我到家裡拿。
“有什麼話要捎的?都說出來。”
“就說我在這兒很好,工作不苦,工資不小,和工友關係融洽,要他們什麼都放下心。要他們保重身體。我暫時先這個樣子,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千萬不要來找我,到時候我會主動回去一趟的。”
“就這麼多?”
“嗯。哦,如果見到我妹妹金桃,要她不要想我。好好學習。哥哥在外面會很好的。回去時給她帶禮物。”
臨了,我問:“回去幾天?”
“來回三天——今天到家,明天蹲一天,後天就上來。”他說,“在家有甚蹲頭?早點上來學刻章麼!”
“哈,有做生意癮了。”我笑。
“可不,看到奔頭了麼!”他也笑,“一回來,就先奔你這兒。”
“好。”
第三天寶根沒有來。第四天也沒有來。直到第五天晚上,寶根才騎着春生的自行車匆匆趕了過來。“你家帶的東西太多了,可把我拿慘了!”他氣吁吁地從車後解着一個蛇皮袋,邀功似的對我說。
我把袋子裡的東西一樣一樣地拿出來,往牀上和牀下(老王也爲我做了個小木箱)順。牀毯,薄棉被,小布枕頭,衣褲,皮鞋。兩個麥乳精瓶裡裝着粥菜,一瓶是水鹹菜煮蠶豆,一瓶是老鹹菜煮黃豆,都是我上學時愛帶的小菜。一個鼓囊囊的舊膀套,兩頭扎着,手一捏沙啦啦響,是炒蠶豆。十二個煮雞蛋,六個鹹鴨蛋。幾本雜誌。雜誌之間夾着一幀妹妹金桃的五寸彩照。
我把東西往木箱裡放的時候,蹲在地上好一會兒,心潮起伏,感到眼眶中熱熱的,像是有淚要流出來。
“走吧,到閘口上轉下子。”收拾停當,我對寶根說。
“福運閘”有兩層樓高,在夜晚就像一個巨大的水泥怪獸蹲坐在河流上。我和寶根順着欄杆拾級而上,登上閘頂,在一個長方體水泥塊上並排坐下來,打火點菸。
“怎麼今天才來?”我問。
“啊?有事,耽擱了兩天。”寶根有些閃爍其辭。
“什麼事?”
“唔……不是壞事。金龍,你先不忙問,好啵?”
“哈,賣啥關子!”
“你咋不先問我們家裡的事?”
“你說說看。”說實在的,我是不大敢問,想象得出來我的出走在家裡造成的震盪。
“我家裡人收到我從揚州發出的信,得知我投奔了春生學習刻章,也就放心了。我一到家,爸媽開心得不得了,問這問那的,表示支持我的選擇,認爲既然復讀考大學這條路沒走通,刻章倒也是一門好手藝,學會了照樣可以安身立命。
“吃過晚飯我就去你家。你媽一把拉住我,急着問你的情況。你爸很客氣,還遞香菸給我抽。他們收到你的信,單知道你進了廠,但不曉得是什麼廠——你沒告訴他們,信上也沒留地址。我不好不說實話,告訴你進了一家電池廠,又把你帶的話轉達給他們。你媽聽了馬上就哭起來。你妹妹也跟着抹眼淚。你媽對你爸說:‘這伢子,我不放心,我要跟寶根去揚州看下子!’你爸沒好氣的說:‘你去揚州有什麼用?他又不肯跟你回來!別管他,千般苦由他自己去吃,他自找的!’你媽說:‘不行,考大學差幾分的人出去做臨時工,把人家笑死了呢!我不甘心,我去求他回來上學。’你爸搶白道:‘你自己養的犟種你沒得數?你求他就肯了?他肯的話在家裡就肯了——都是你從小慣的!’他們對來對去的,也不怕我在旁邊尷尬。
“臨了你媽問我哪天走,我說在家再蹲一天,摸出你開的清單給他們。你媽看着清單又哭起來……你爸要我第二天晚上去拿。他可能怕白天人家看見了會笑話。第二天晚上到你家時,想不到你媽媽還給你準備了這麼多吃的東西!我趁黑替你把蛇皮袋扛回家,活像個做賊的。哈哈!”
我凝神傾聽寶根絮絮的敘述,彷彿看電影一樣,家裡的情景栩栩地在眼前展開,有說不出的滋味在心頭漾起……菸頭的火頭燃到手指,一激靈把它甩進河裡。
“那雜誌和照片……”
“哦,倒忘了說。臨打包時,你爸從房間裡拿來幾本雜誌,說是新到的。你妹妹拿來一張彩照,說你在外面想她的時候就看看照片。”
……
我倆在高高的閘頂上坐了好久。寶根饒有興趣地介紹着他這些日子在揚州的見聞和所爲,情緒顯然有些亢奮。我卻似聽非聽,思維飄散又邈遠。這兩天氣溫降了許多,臨時工宿舍前乘涼的工友少了。宿舍內的燈光散散淡淡地打在這邊的蘆葦上,葉片墨綠得有些滯重。是有點秋意了。蟋蟀在草叢間瞿瞿鳴唱,聲音清而脆。間歇的夜風吹過來,無數流螢匯成一條黃色光綢,無預兆地突然飄到這邊,又倏忽飄向另一個方向。東面大運河上傳來悠長的汽笛,極像一位粗獷的農夫打的耕田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