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驟然而來的嚎啕聲驚醒了黎明前靜謐的村莊——噩耗如同一隻巨大猙獰的黑鷹,撲扇着硬重的翅膀,噼噼啪啪掠過大街小巷,掠過莊戶人家的窗戶,驚醒尚在甜夢中的人們。好多人都起來了,一路喧譁,爭先恐後,踢踢沓沓涌向廣富家。

對於一個村莊來說,一戶人家有事,等於全莊人家有事。從凌晨開始,許多人自覺地參與了忙碌。燒早茶接待從揚州來的司機和客人;張羅着給死者親友送信;白髮蒼蒼的蓮香癱在兒子屍身前哭喊得幾度休克,被婦女們擡到東房裡守護住,腿快的人趕緊去喊來醫生趙家培,給悲傷至極的老人扎針輸液;披頭散髮、眼睛哭得像紅桃子的春英一次次撲向丈夫,嘶喊着“寶根,我跟你一起走”,拿頭撞向所有夠得着的硬物,被另一羣人強行架到西房間,像捺田雞一樣捺在牀上;廣富坐在一張藤椅上嗚嗚地哭(他已經站不起來了),用青筋嶙峋的大手抹着縱橫的老淚,也有幾個本家守護着他;黃表紙在大缸裡熊熊地燃燒,散發出來的青煙帶着清新的香味,讓人感到恍惚。

截止上午九點,接到報喪的各路親友基本上到齊了。每一路親友進了院子都發出一陣嚎啕。春英楊家莊的孃親是開拖拉機過來的,哭喊響亮而雜亂——哭寶根,也哭春英;哭死人,也哭活人。

十點二十五分,銀鳳和明寬匆匆趕到。昨晚兩個人騎回揚州已經凌晨一點……

送大紙和挽帳的人很多,絡繹不絕。死者爲大,每一個人進來,輩分低的跪在蒲團上朝寶根磕個頭,輩分高的則立着作個揖。寶根停在用大凳擱起的門板上,幾個姐姐替他擦了身,重新穿了壽衣。嶄新的藏青暗紋西裝,鋥亮的三節頭黑皮鞋,躺得直挺挺的。如果活着穿成這樣是很英武的。但頭上戴着不知從哪兒弄來的一頂用來遮蓋傷口的藍呢幹部帽卻很不協調,簡直有些滑稽。不少人磕頭或作揖後,小心揭開寶根的蒙臉布,流着淚唸叨着,仔細觀瞻遺容。我守在寶根旁邊,每次有人揭開蒙臉布我也跟着看他,總是一成不變的表情,無喜無憂,甚是安詳,就像是睡着了。雖然是白天,頭顱旁邊卻點着用酒盅做成的香油燈;油燈旁邊有一茶碗做成饅頭頂的白米飯。燈用來照明,飯用來充飢,都是爲寶根黃泉路上準備的。我不無悲哀地想,十幾個小時前如果有這兩樣東西,寶根就不會毫無知覺地睡在這門板上了……

十一點四十,外面街巷裡傳來高聲呼喊:“寶根,寶根,我來了!”沒等大家反應過來,就看見一個人搬着自行車衝進了院子,把車子往地上一扔,直奔堂屋而來——是華兵!華兵揚州教育學院畢業後分配在荻垛中學做數學老師,一小時前我託人找電話打他學校,想不到他這麼快就趕到了,二十幾里路呀!後來聽說傳達室師傅給他傳話時,他正在課堂上,沒等聽完就扔下粉筆,衝出了教室。他雙手揭開寶根的蒙臉布,哇哇哭叫着:“寶根,寶根,我是華兵啊!我來看你啦!你睜睜眼望望我啊!”

他涕泗交迸:“你怎麼弄法子的呀?怎麼跌得這樣子呀?你太盲目(方言:粗心大意)呀!你不應該呀!”

他突然跺着腳痛罵:“寶根啊,你小子混球啊!你太沒得良心啊!你怎麼忍心扔下大家走呀!”

滿屋子的人被華兵的哭訴又逗得泣聲一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