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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飯春生喊了房東李師傅和潘明寬。小屋裡太熱,我們把小圓桌搭到院子裡吃。嫌燒菜麻煩,都是買的薰燒攤上的熟食:鹽水鵝,豬耳朵,豬口條,豬尾巴,花生米,素雞,涼粉。小圓桌擺得滿滿的。因爲晚上春生要帶我和寶根上街玩,遂改喝“瘦西湖”啤酒。不多喝,每人兩瓶,各自包乾。

院子本來不算小,但因爲砌了三分之二養金魚,就顯得有些窄了。水泥地很乾淨,上面有澆地坪時用碗底摁的圓環狀圖案,以防走路打滑。不僅院子裡養金魚,租給春生的平房頂上也砌了魚池——想不到的巧妙。原來城裡人也像農村人搞副業的,只不過養的東西要高雅多了,不像豬羊雞鴨鵝那麼惹髒和麻煩,真是精明。我身後就是魚池,扭頭看去,各樣形態和顏色的金魚優遊自在地在裡面游來游去,惹人憐愛,恨不得伸手掬一尾上來玩玩。

李師傅四十出頭,在軸承廠上班,身板很壯實,兜腮鬍子,在桌上和我們稱兄道弟,遞煙敬酒,是個率性熱情的人。李師孃在一家吃食店上班,專做“豆沙油餈”這種點心,人長得牛高馬大,肥白豐膄,大眼睛很好看,愛笑、愛說話,也是直爽人。結婚多年李師孃沒有生育,在外面抱養了一個女兒,叫李丹。李丹八歲,看上去有十歲,也高也胖也白,眼睛也大,性格也活潑得不得了,真是應了“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這句老話。

女人太高大,太肥胖,恐怕真可能導致沒得生養。我們莊上有一個叫秋月的女人,足足有一百八十斤重,屁股有笆斗大,兩條腿粗得像橋樁,田裡插秧沒有人要她的,因爲在她一腳踩下去就是一個大坑,把水田都踩壞了——沒得生養,到妹妹家抱了一個丫頭。說真的,李師孃和秋月的模樣和性格還真有點相像,我感到很有意思。

李師傅說邵莊養金魚的不下二十家,主要是這裡撈魚蟲方便。東面的這條河叫二道河,南接荷花池,北通瘦西湖,很長的,但有些富營養化,水藻多,魚蟲就多。每天早上在家門口撈的魚蟲就夠金魚吃了。他笑:“這也叫靠水吃水吧!”

李師傅對揚州地方掌故很精通。他說邵莊這地方原來是一片高坡,長滿了野草雜樹。解放後這裡才陸續改造成居民區,西面建了農學院。西面這條公路就是坡頂推平後修成的。這片高坡叫掃垢山,可在這之前又叫騷狗山,這是爲什麼呢?這是因爲順治二年(1645)清軍大舉南下包圍了揚州城,西門外的這片高坡正好可以居高臨下俯瞰城內,清軍首先佔領了這裡。揚州督師史可法率全城軍民英勇抗擊,殺敵無數。清軍攻陷揚州後,把攻城士兵的屍體埋在這片高地上。人們痛恨清軍暴行,把清兵稱爲騷韃子,所以堆屍之地就稱爲騷狗山。後來康熙皇帝南巡,騷狗的稱呼明顯觸犯時忌,從此便改稱爲掃垢山。

我是學文科的,對史可法死守揚州城這段歷史當然清楚,這時聽了李師傅繪聲繪色講的掌故,便感到一種異樣的親切。沒想到我居然身處當年的戰場遺址上。真是歷史變幻如煙,滄海桑田啊!

“你是說這地方原來就是揚州城外了?”我問李師傅,“那揚州城也不算大呀!”

李師傅說是的,解放前二道河以西就是農村了。“唉,說不盡的揚州!”他與大家碰了杯酒,喟嘆道,“歷史上揚州幾榮幾衰,大的時候大得唬人,能排世界前十位——等哪天好好給你們擺擺龍門陣!”

擺龍門陣就是講故事,我當然願意。我這人從小就愛聽故事。

我說揚州白天看起來挺陳舊的,晚上卻相當有味道。我講了昨晚在解放橋上對城市的觀感。“又古典又現代,人間仙境似的!”

“你這位小兄弟,文縐縐的,還是學生氣。”李師傅笑道,“你說得不錯,古城都是這樣,晚上燈光下好看得很。揚州人晚上愛點燈,歷史上揚州的燈是最有名的。”

他又講了個故事給我聽。說唐開元十八年正月十五,唐玄宗問葉天師:“今晚哪個地方最美麗?”葉天師說:“當然數揚州了。”唐玄宗說:“能不能有辦法去看一下呢?”葉天士說:“可以啊。”長袖一揮,一座虹橋憑空出現在殿前。唐玄宗信步而上,楊貴妃、高力士緊隨於後。只一刻兒工夫,便到了揚州。只見大街小巷,亭臺樓閣,到處是燈,火樹銀花,七彩繽紛,好一派繁華昇平景象。唐玄宗深爲歎服:“揚州燈市天下第一也!”

春生告訴我:“你看到最亮的地方叫文昌閣,是揚州城最熱鬧的地方。”

潘明寬補上一句:“也是揚州城最好玩的地方。”

“那吃過飯你帶他們去好好玩一玩。”李師傅對春生說。春生說:“那是。”

李師傅說晚上如果不好睡,就在他家客廳裡鋪張席子,正好有吊扇可以吹涼。“要租房子我幫你們租,價錢好談一點。”

因爲有李師傅在,春生交談時一口純熟的揚州話。潘明寬是興化話和揚州話雜陳,有點磕磕碰碰的,所以不怎麼發言。我跟李師傅卻有意識地使用了點普通話。寶根話很少,估計是不好意思亮出濃郁的興化話,又不好意思說普通話,不如我放得開。我覺得李師傅挺有學問的,把這感覺對他說了。他笑道:“沒啥學問,‘老三屆’而已。但我平時也喜歡看書,所以看到你這樣的秀才話就多了。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