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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西瓜市。

西瓜攤販進駐西門不久,又來了一位刻圖章的年輕人,讓我喜出望外。他是我們趙家莊的,叫高愛兵,在家排行老三,綽號叫做“三猴子”。這幾年一直在上海,因爲跟同伴鬧矛盾打了一架,一氣之下來到揚州。他租住在念四橋,離瘦西湖公園西大門不遠。

愛兵把刻字攤設在離我三四米遠的地方。兩個老鄉在一起,說話有伴兒,可以互相照應,真是蠻好。以前上廁所好像打衝鋒,總是用最快的速度去完成。中午到馬路對過吃客飯,一邊吃一邊瞟着攤子,見了顧客就得撂下筷子奔回來做生意。想離開攤子到哪兒辦個事簡直不可能,提心吊膽的。現在有了愛兵在這兒,這些問題全不是問題了。這小子生性機靈,又久經江湖,是個生意精,經常主動幫我做生意,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男顧客來了他稱兄道弟,見了女顧客更是人來瘋,“大姐”“小妹”地亂叫,弄得人家花錢買了東西,還喜眉笑眼地離開,真是有本事。他說我做生意太正經八百了,要擅長取笑逗樂,讓顧客像灌了迷魂湯似的把錢掏出來。他諄諄勸導我:“喊人不折本,舌頭打個滾。你得學會喊人,學會主動套親乎。特別是女的,你喊她,奉承她,對她客氣,她就高興死了。女的就信哄。”我笑着說:“我不好意思。”他說:“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喊喊就好意思了。別不好意思,做生意的把人家兜裡的錢哄到手就是真功!”

有時我上廁所或去哪兒辦個事,回來時他會交給我一把錢,報告賣了哪些東西,還涎着臉問“能賣不能賣呀”或“蝕本不蝕本呀”。我馬上回答“能賣能賣”,“不蝕本不蝕本”。這傢伙其實是得意,明知故問。他賣出的價錢都不壞,是要我表揚他,說他會做生意,有本事。男人就是這樣,需要人認可需要人表揚,無論他年紀有多大。

愛兵能幫我做生意,我卻幫不了他。經常他不在的時候有人來刻章,我沒法應付,人家就走了,心裡真是好着急。這傢伙綽號“三猴子”,真是猴性,常常不知溜到哪裡玩一陣子。他喜歡吃麪食,中午愛到師院大門對過一家餃麪店,吃麪,吃餛飩,吃牛肉鍋貼,高興起來還弄個滷鵝頭啃啃,喝上一瓶啤酒,往往要花去好長時間。他講究吃,也捨得吃。有次他吃完飯回來,我惋惜地告訴他有兩個人來刻章,見人不在,不耐煩等,走掉了。他笑着說:“生意多得很,這個丟掉那個來!”這種豁達瀟灑的態度我是很欣賞的。

有一天,他對我說:“金龍,你也學學刻章嘛!刻會了,我不在的時候你照樣刻。”

這倒是個好主意。我說:“就怕學不上。”

“咳,一點都不難。我教你,包你三天滿師!”他大大咧咧地說。

“三天就學會了?這也太誇張了吧!”我驚訝地說,不敢相信。刻章畢竟是門手藝,即便是手巧的寶根,好像跟在春生後面學了十幾天纔敢單獨擺攤的。

“不誇張。刻章對於你,三天都多了。”他說,“我今晚回去幫你做把刀,明天就開始學!”

春生和寶根用的刻刀是在揚州鹽阜路上的古籍書店裡買的,兩頭開刃,中間用線繩密密纏成護手,一塊多錢一把。愛兵的刻刀則是用鋼鋸條做的。他把鋸條從大約三分之一處拗斷,取短的那截,在斷裂處用砂石磨成薄薄的刃,然後用醫用膠布纏裹刀身,就完成了。他說春生他們的刻刀本來是搞篆刻的人刻石質章用的,刻透明塑料和充牙(仿象牙)料的私章不如鋼鋸條做的刀用起來靈便,前者重、硬、笨,後者輕而有彈性,而且鋼火好,相當鋒利。“鋼鋸條是鋸鐵的,你說能不快麼?”他說,在一枚方章料上試爲我做的新刀,要我在旁邊仔細看。先打邊框,分田字格,然後刻字。小小巧巧的刻刀在他粗礪的大手下極其靈便地行走和跳動,發出“噼噼啪啪”類似指甲鉗剪指甲一樣的碎響,刀法相當嫺熟。沒兩分鐘,“趙金龍印”四個字就刻成了。蘸上印泥,在白紙上款款地一蓋,一方鮮紅精緻的印章赫然在目。我脫口讚道:“真了不起!”

趙家莊在外面刻章的幾乎都沒上幾年學,也沒有專門學過徒。他們是即學即用,在生意過程中掌握了手藝。這跟從前當兵的差不多,一參軍就打仗,在打仗中學會打仗,成爲一名合格的戰士。春生說過莊上有個女孩不識字,也跟着男朋友在外頭刻章,只要人家把名字端端正正寫出來,她就能一筆不錯地刻出來,而且刀法細膩,字形相當絹秀。我聽了真是不敢相信,看來好多奇蹟都是逼出來的。嚴峻的生活,特殊的人生情境,催逼着你去嘗試,去冒險,去用功,去發生奇蹟。歷史上許多武林人物不也是這樣嗎,沒什麼文化,卻在苦練和打鬥中成了頂尖高手。

“了不起啥啊,刻得好是應該的。手藝人靠手藝吃飯,不論拿人家多少錢,手藝上可不能虧待了人家!”愛兵說。

我頷首。是的,做好手藝是手藝人的安身之本,這是永遠不會變的道理。我認真地問他:“這反過來的筆劃怎麼記得的,刻的時候?”

他說刻字的時候反字自然就在刀下了。“就像擺在你眼前一樣。”

這話有點玄乎,看來還是要在實踐中才能體會。

他拿出一塊砂紙,在小板凳上把剛纔刻的字磨平了給我。要我先學着打邊框,分格子,然後刻“王”和“田”字。“這是練直線和手感。”他說,“刻滿了用砂紙磨掉重刻。”

“好的。”我喜孜孜地接過小刀和章料,操練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