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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如同一隻流浪狗,在村外漫無目的地遊蕩。走近村莊東北角的初級中學時,我決定溜進去消磨上兩個時辰,再悄悄踅回家。

暑假間的校園,除了蟬鳴,除了鳥叫,沒有別的聲音。不僅安謐,而且簡直一派荒涼。在放假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裡,原本光裸平整的操場神奇地變成了豐茂的草場。連跳遠的沙坑裡都生滿了青綠的野蒿。光禿的旗杆。脫漆的籃球架。生滿紅鏽的單槓。落滿鳥糞的水泥乒乓球檯。教室前的磚砌花臺上,月季花枝繁葉茂,開滿碗口大的紅花,在陽光的直射下卻顯得無比落寞。

我在林陰大道上踽踽獨行。在這裡念初中的情景如在昨天。追昔思今,教人好不黯然神傷……

“咩——”“咩——”我後面傳來兩聲羊叫。轉頭一看,初中同學沈華兵牽着兩隻山羊從校門進來了。

我站在原地等他。

今年莊上三個高考落榜生,華兵在其中。落榜也就罷了,他家卻鬧出一樁非常滑稽的大笑話來。

華兵的父親永慶,原來是大隊裡的通信員,分田到戶後在老街上開了爿小商店,傍晚在店門口支個攤子兼賣滷食,也算是莊上有頭有臉的人物。華兵在唐劉中學讀高中,去年高考不中,還留原校復讀。這次高考結束剛回家,永慶就迫不及待地跟他估起分來。估來估去,最終得出結論:五百二十分分左右。可把永慶樂壞了,這可是本科錄取的分數啊!永慶抑制不住激動,來不及等兒子接到錄取通知書,遍請莊上幹部、親戚朋友,提前慶賀。永慶講排場,煙用的二十塊一條的“雲霧山”,酒喝的三塊四一瓶的“分金亭”,罐頭用了三種:雪梨、水蜜桃和楊梅。酒席結束後,收荒貨的從他家挑走滿滿兩籮筐空瓶子。想不到考分公佈出來,華兵離最低分數線還差二十七分。永慶彷彿一桶冰水當頭澆下,人整個呆住了:白花了錢,丟盡了臉,傷透了心。他狂怒地拎起餵豬的潲勺,把華兵在院子裡追打得如沒頭蒼蠅。

“金龍,你咋在這兒?”華兵開口喚我。

“我來學校轉轉。”我答道,“你咋放起羊來了?”

“被我爸趕出來了,住在棚屋裡。白天沒啥事做,除了看看小說,睡覺,就陪這兩隻羊。”他一臉苦笑。

我聽了,不禁啞然。華兵家的棚屋就在中學圍牆西面的稻田中間。莊戶人家建房造屋不容易,宅基地批下來僅僅是第一步,備齊各項建築材料常常要花上好幾年。磚瓦木頭堆放在宅基地上如果怕被偷盜,先用它們搭建成簡易棚屋,箍上院牆,院門加把鐵鎖,這樣就相對安全多了。有的人家還在院子裡種些菜蔬,逮上一兩隻羊喂着。

“棚屋裡有帳子嗎?”我關切地看他。大田野外,晚上蚊蟲成團結陣,連水牛也吃不消叮咬,只好淹在又臭又黏的泥塘裡過夜,只把鼻孔露在外面。

“有。老頭子再狠,還不置於拿我喂蚊子。”

“吃呢?”

“我媽給送過來——老頭子不准我回家,說沒有我這個兒子了。”

“嚇嚇你而已。你是家裡的獨苗苗,你爸氣頭兒過去就要你回去了。”

“我媽也這麼說的,但我暫時不想回去。跟羊生活在一起也蠻好的,它們對我親。”

彷彿聽得懂華兵講話,那隻母羊伸出粉紅的舌頭,溫柔地舔了舔華兵的手。

“那你下面打算咋辦?”

“我也不曉得。聽我媽的口氣,我爸可能還要我再復讀一年。”華兵嘆口氣,“可是我不想再復讀。這學我真上夠了,太辛苦了。”

“我爸也要我復讀,被我拒絕了。我就不相信,不考上大學就沒得飯吃!”我突然莫名其妙地有些光火。我沒有告訴華兵想去學駕駛。家裡人籌不到錢,我感到特沒面子。

“你不復讀,我也不復讀。”華兵臉上頓時活泛起來,一副遇到同黨的樣子。跟着,神秘兮兮地——“噯,金龍,你知道咬臍這時在幹什麼嗎?”

“你是說寶根?”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