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家過春節的這幾天內父母的歡樂是可以想見的。正如當初貿然出走的舉措讓他們始料未及,猝不及防,我跑到揚州後發生的種種事情也是他們無法想象的。好在這半年裡我總是不斷以行動和成績給他們安心和慰藉,在很大程度上替他們在外頭掙回一些臉面。但我還是很敏感地捕捉到他們隱在歡喜背後的絲絲縷縷的失落,這從他們的表情和語氣中可以體會出來。我知道他們心裡對我根深蒂固的真正寄託。我在外頭越能適應,越能擁有和逮住機會,越能表現種種不同尋常的能力,他們心裡就越失落。現在他們更是信仰宗教般地認定我理應是個非同尋常的人,並不想我在這樣好的年紀就這樣漂在江湖,去一步步取得平俗的成功;他們骨子裡仍願意我走“科舉”的道路去飛黃騰達,因爲我完全可以去做到,只要我願意,只要我配合。我清楚地知道他們肯定要跟我交換這方面的感覺和意見,只是因爲我的固執自尊桀驁乖張而怯於啓口,或找不好啓口的方法;只是因爲還在“五天大年”之中,習俗上不允許提及容易招惹不愉快的話題,以免影響新年祥和氣氛,造成一年之初的不順遂。
轉眼就到了初六。昨晚在平旺大伯家看完電視回來,直至半夜才睡,早上醒來就遲了些。窗外麻雀啁啾。睜眼一看,明豔的陽光已經透過窗戶玻璃打在房間潔白的石灰牆上,大概快八點鐘了。我心裡突然產生莫名的焦躁來。過了“五天大年”,年味就開始淡了,農村人要開始籌化新一年的具體安排了……我卻還慵懶安逸地躺在牀上!屋裡沒有什麼聲音,好像沒人在家,我有些疑惑,起身到堂屋一看,只見妹妹安安靜靜地趴在八仙桌上寫作業——她今天“開工”了,不再呼朋邀友到處瘋玩了。是的,沒幾個月就要參加中考了,得加緊用功纔對。我問爸媽呢,她說爸爸早飯後被人喊去有什麼事了,媽媽下河邊汰衣裳去了。我“哦”了一聲,到廚房裡打水洗漱。
正刷着牙,母親夾着圓桶回來了。“乖乖,起來了?”“唔……”我嘴裡搗着牙刷,含混地應聲。母親放下桶,麻利地把衣服一件件抖開,曬在院裡的塑料繩上,末了,在圍裙上揩揩手,對我說:“金龍,你替媽燒水,媽下芝麻糖圓子給你吃!”
我坐在竈間的小矮凳上燒起了水。燒草是黃豆秸子,火苗在竈膛裡熊熊的,火光幅射出來的熱量讓我臉孔發燙,身上暖洋洋的。難怪冬天有人喜歡燒火,差不多是種享受。在我燒水的當兒,母親拎着潲桶餵豬去了。沒幾分鐘水就開了,我剛要開口喊媽,她倒洗過手進來了,把已經做好晾在篩子裡的圓子下了鍋。母親曉得我喜歡吃芝麻糖圓子,特地爲我做的。
湯圓熟了。母親盛了一碗擺在廚房裡的小方桌上,對我說:“妹妹在大桌上做作業,你就在這裡吃吧,正好媽要跟你談點家常呢!”我順從地坐在小凳上吃起來。母親坐到旁邊一張小竹椅上,看着我吃。
“乖乖,過年後你有什麼打算啊?”過了一會兒,母親輕聲問道。
“上揚州唄。”我頭沒擡,也輕聲答道。
“……還上揚州啊?”
“不上揚州我上哪塊?我不曉得我暈車。如果不暈車,我就可以去上三月份的駕駛班,錢也差不多夠了。”
“是的,你寄回來的錢媽都給你存着呢,一分錢都不敢動。媽沒想到你會掙這麼多錢!”
“想不到計劃被打亂了……”我有些沮喪。誰料到我身強體健的人居然會暈車,而且暈得這麼兇,真是沒理由!
“你爸說暈車的人自己開車不暈。”
“但我一開始學的時候呢?還不把我暈死了呀!”我嚷起來,一想到在車上那種難過勁兒,狼狽樣兒,我就忍不住渾身發抖。
“你爸說暈一段時間就不暈了。”
“別說了,媽!再說我倒想嘔了!”我嘴裡突然泛上來一口酸水,“咕嚕”嚥進喉嚨裡,“我死也不學這個倒黴車子!”
母親呵呵笑起來:“不學就不學,不學就不學!”
我吞下最後一個圓子,把湯全喝進肚裡,對母親說:“學不成也好,揚州那邊我還有事不能分身呢!”
“啥事?”母親眉毛一揚,問。
“朱琴啊——朱琴要我輔導啊!”我說,“這丫頭就聽我的,我離開了她可能成績又要掉下來!”
母親不響了,沉吟了一會,說:“按理說,這家人對你不薄,把你當家里人待呢,咱不能忘了人家的恩情。可你幫了人家考學,你自己……”母親突然急急嗆嗆的,臉上有些侷促,把眼睛轉向別處。
“我……”我馬上明白了母親要說的意思。母親的意思更是父親的意思。一切都在我預料之中。
果然——
“乖乖,你爸的意思是想你去縣城……復讀呢,”母親居然有些忸怩起來,艱難地說,“他不好跟你講,怕你……就要我跟你說。”
我一時無言。
“他說你是個能小夥——無所不能。說你去復讀,去年那幾分還補不上來嗎,補上來不就……全好了嗎?”
空氣好像凝固了。我和母親都不講話,彼此心裡滾涌着萬千情緒。好長時間,我纔對母親說:“媽,這幾天我也想得很多。你和爸爸的想法不是沒有道理,我現在也想得通了。可是媽,就是復讀,這學期我也不願意去,一來我在外面野了半年,興奮點轉移了,怕一下子收不了心,如果兩次測驗不理想,我的心情就壞了,那就糟糕了——媽你不知道,我現在是相當情緒化的人!如果又弄得考砸了,不是更讓人家多了笑話嗎?另外,這幾天我常在想,人是要有良心的,如果我去揚州不在苗姐家做家教,一切怎麼會有那麼順?我在揚州有好心情,感到溫暖,感到有希望,全是在這家開始的!你也知道人家待我有多好呀!人家把朱琴託付給我,我就要給人家負責到底,否則我一世都欠人家,一世都不得安心呀!”
說到這裡,想起臘月二十八苗姐給我發工資時朱琴嘟囔着說要跟我回家過年的情景,我就鼻子發酸。丫頭,戀我呢!苗姐說的那句話也是擔心我此次回家過年有變故,生怕我把朱琴半途撂下呀!我對母親說:“媽,這樣,既然歇,就歇一年,就當我得病休學的,等我幫朱琴考上了,下半年我逸逸噹噹地去復讀——二十二歲上大學也不爲可恥。正好這半年我還能替家裡賺不少錢呢!媽,你說呢?”
母親眼裡閃着淚花,慈愛地看着我,哽咽着說:“我乖乖長大了,想事周全了,媽高興……媽想不到我乖乖回心轉意了,又肯去上學了!這下媽一顆心就歸了竅呢!你說得對,人不能沒得良心,把人家撂在白地上傷天理呢;急急忙忙地去復讀確實也不好……好吧,乖乖,我把你的意思告訴你爸爸,他也會明白的,也會高興的……我這就去找他,他等我口信呢……”
母親出門後,我怔怔地坐在原地好長時間,心裡暗暗吃驚,不經意之中竟然說出了還願意復讀的話!現在回過頭想想,其實我靈魂深處還是想上大學的呀,只不過當初再度落榜,對於回校復讀已經產生了極度厭惡和抗拒的情緒。臘月二十九我從揚州回來,下意識地穿小弄走僻巷;回家六七天除了在平旺大伯家看電視,除了幫寶根娶親做陪郎,街上再熱鬧也不願意去轉一轉;華兵過來玩時我心中生出的失落和煩躁……這些說明什麼呢?這說明我並不以爲在揚州取得的成績足以支撐起我的顏面,我並不真正認可自己,我是心怯的——我還是不甘心的呀!
感謝母親跟我交了心,好像揭開一層嚴冬的冰蓋兒,讓蟄伏在深水中的那條心事之魚跳了出來。我暈車回家後產生的新的迷惑和無名的焦躁終於有了釋放的出路。我重新修正了方向感。我站起來,走到廚房門口,朝着西南方向遙遠的揚州城,綿綿地噓出一口長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