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訊

“小子,你可知老夫此來所爲何事?”尚昆沉聲問。

在尚昆進來時,雲揚就已經從牀上撐起來。一夜奔波,已是搖搖欲墜,渾身再搜不出一絲氣力。試着想站起來,掙了好幾下,終於放棄了努力。

他略啞着嗓子輕咳了兩下,“……在下所爲,無可分辯……”

“哼,你承認得倒痛快。”尚昆沉哼。聽聲音雖不高,卻也毫不拖泥帶水,顯然已經有了十足的心理準備。再瞧他此刻這弱不禁風,一個指頭就能推倒的樣子,怕是昨夜沒少折騰,想着那隻最後飛出的神秘信鴿,想到那些被雲揚騙得團團轉的暗衛,尚昆火大,“雲三爺,好手段哈。”

雲揚垂下目光。他大概能猜出尚昆情緒的由來。劉詡兒時被送去封地時,身邊並無可用之人,短短十年左右的時間,就能培植出如此精強的暗衛隊伍,估計那些人也都出自這位老宗師的門下,即使不是徒弟,也一定是由他的親傳弟子教習過。再加上本朝頭一位被封爲侍君的尚天雨,也是尚昆關門弟子。看來,這尚昆於劉詡的淵源果然極深。經昨夜一事,這位老江湖面子裡子一起丟,也難怪是火大了。

雲揚歉然,“雲揚冒犯,前輩……”

“哼。”瞧着一臉決絕的人,馬上又變成溫吞水,尚昆哼了一聲打斷他,“別對老夫說這些個沒用的,你知道老夫此來要問什麼。”

雲揚沉默。

尚昆皺眉厲聲,“此回事罪犯欺君,你真以爲自己硬扛得下?”

雲揚皺眉不語。

尚昆大手一拍桌面,“你不懼死,難道你身後的雲家,亦不顧念了?”

雲揚微震了下,緊抿的脣,全無血色,他擡起目光,看向窗櫺,那外面是天高雲淡,和風微暖。他緩緩吸了口氣,“雲家爲大齊盡忠盡力,長子戰死沙場,次子收復北疆,只有區區在下,時令祖上蒙羞。一個出族的子弟所犯的罪,不足以讓雲氏一族見疑於朝廷。”

“哼,你枉顧聖恩,竟做此如此不忠不孝的懺逆之舉,還指望還能託庇於聖上。”尚昆略嘲諷。

雲揚眼神清冽地盯住他,“雲揚所犯罪行,死不足惜。但云家對大齊忠心不變。雲揚相信,聖上自有公斷。”

尚昆眼內精光一閃。瞧雲揚這麼篤定的樣子,還真拿不準,他是否在聖上那拿到了什麼免死金牌,至少雲家不會被株連,是十分肯定。這個雲揚,年紀雖輕,遇事有決斷又鎮定,全沒有十八九歲年輕人該有的沉不住氣。這樣的人,卻擔着如此大的嫌疑,是不能留在聖上身側的。

尚昆主意拿定,大手陡地伸出來,捉住雲揚手腕,“小子,你強撐着嘴硬,是真不怕毀了這一身的功夫?”

雲揚措不及防,只覺一般巨大的壓力,自頭頂壓下來,把他罩在滔滔氣海里。脈門處,一股渾厚又霸道的內力越聚越盛。只牽得自己所有的經脈都是一震。他驀地擡起頭。

“逆經震脈,想你也是知道後果的。”尚昆冷冷的聲音。

雲揚他眸子猛地縮緊。即使從沒經歷過,他也明白,如果震斷了經脈,莫說內功,便是一個人,也就毀了,從此一生苟延殘喘而已。

“還不講?休要一意孤行。”尚昆沉聲。

雲揚定定地看了尚昆片刻,似松下口氣,淺淺地點了點頭,“也好,終究是我負了大家。前輩,動手吧……”

尚昆一愣,“你真不怕,生不如死也不後悔?”

雲揚抿脣,“情願一試。”

尚昆鬚眉倒揚,充沛的氣聲蓬勃而起,“受着吧。”他警示一聲,集氣海從雲揚脈門霸道涌進,兩人耳畔,都是內力揚起時如虎嘯般的轟鳴。

尚昆蓬勃的內力,就在脈門處盤旋,強大得駭人。雲揚緊抿脣,努力平息自己體內被牽動而紊亂的氣息,卻是毫無作用。身體裡,從沒有過的虛空感,陌生又恐怖。

千鈞一髮。

一條藍色的身影破窗而入,硬生生截開兩人。

氣息驟駐,雲揚全身一震,無力向前撲倒。尚昆也被來人震退了兩步。停下身形,轉頭看見來人已經單手抄起雲揚,從窗子閃身而出。

劫人的正是藍墨亭。

就在電光火石間,人已經從窗口消失。

人去屋空,方纔劍懸一線的氣氛,登時鬆下來。

丟了人犯的尚昆,負着手,站在窗前,看着那道藍色的身影如蛟龍,騰身躍上院牆,挾着雲揚,消失在視線裡。

“小子,身手還真不錯。”尚昆冷哼一聲,撣撣衣袖,從門口信步走出去。

一個雲揚,還搭上了一個藍墨亭……尚昆很滿意此事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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沁縣郊。

一條僻靜的溪邊。

兩人一躺一坐,都閉着眼睛。

正是墨默亭和雲揚。

雲揚被救出時,就掙扎着不肯消停。藍墨亭只得拂了他的穴,現在仍沒清醒。藍墨亭此刻臉色也極不好,這一次強行出手,到底被震傷了心脈。他調息了半天,才稍理順體內左突右突的真氣。

一口淤血噴出來。藍墨亭覺得胸口終於暢快了些。

“藍叔叔。”雲揚恰時醒來,他驚駭地看着地上的血,“藍叔叔,你……要不要緊。”

藍墨亭噴火的眼睛一直盯着昏迷的雲揚,此刻見人醒轉,一巴掌就挾風扇了下來。雲揚被大力摑了耳光,一頭跌回草地裡。

藍墨亭騰地站起來,大步走過來,一把扯起雲揚,擡手再欲打,眼前卻是雲揚煞白得幾無血色的小臉兒,他顫着手指,再揮不下去。

自己得知信鴿的事,就知道是雲揚所爲。這孩子不顧傷情妄動內力,已經是讓他氣得不行。急返回來,在窗外,卻聽到雲揚與尚昆的對答,雲揚故意的一再激尚昆動氣,幾乎被廢了內功,更是將他幾欲氣爆。直到此刻,抓到這個一心赴死的雲揚,他這股怒火才傾瀉而出了。

雲揚也心痛如絞,強撐着跪起來,“藍叔叔……”一句話滯住,不知該如何認錯。垂頭,不敢更不忍看那個一貫雲淡風輕的人此刻怒髮衝冠,眼中赤紅的樣子。

“還跪着做什麼?”藍墨亭撤回手,又擡腿踹過去。

雲揚被踹倒,才聽清藍墨亭的話,“騎我的馬,快走。趙甲他們已經安排在前站,你們快馬莫停,疾馳出大齊,也就安全了。”

“藍叔叔!”雲揚怔了一下,明白過來,猛搖頭,“不行,揚兒走不得……”

藍墨亭不理他的話,徑扯他起來,“留下做什麼。若在以前,我恨不得親手抽剝了你的皮。瞧你現在這樣,這又病又傷的,還禁得起他們折騰?”

“藍叔叔,我不能走。”雲揚使勁掙扎。

藍墨亭手如鐵鉗,不由分說,把雲揚推到馬邊,“快走。你要尋死,也得你大哥和我點頭答應。”

“藍叔叔,我不能走……”雲揚急得幾乎哭出來。

“讓我留下,把這事解決了,再走不遲。”雲揚單臂已經被藍墨亭扭住,人也被強按在馬鞍上,他扭過頭,急道,“藍叔叔,揚兒這一走,牽連太廣,罪責更大,雲家一定會被朝中有心人責難,只怕到時聖上也無力迴護。”

藍墨亭不語,只管催馬。

“藍叔叔……”雲揚還要爭取,藍墨亭揚手變出一隻帕子,徑直把他口塞住。

雲揚掙了幾下,無奈已經被反扭着手臂橫按在馬背上。他急切地扭着腰身,也只是徒勞。

“雲逸臨走前也把你託給我,今天換做他,也會把你送走。”藍墨亭按牢他,沉聲,“揚兒,朝中的事,我們來應付,你只回本家養傷就好。他日,若有緣份,咱們再敘叔侄情吧。”

雲揚死命掙扎,無果。豔陽映照下,灼燙的淚珠,從雲揚眼角滾滾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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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這雲宅不能住了。”幾個暗衛圍在劉詡身邊苦諫。

“尚老俠怎麼說?”劉詡臉色沉沉,看向坐在一旁的尚昆。自得回報說藍墨亭劫走了雲揚,劉詡一直鐵青着臉沉默。這是她說的第一句話。

幾個暗衛都轉頭看自己的掌門人。尚昆長嘆口氣,緩緩起身,撩衣跪下。暗衛們嚇得都跪伏在地。

劉詡驚起,“老俠不必如此。”

尚昆搖頭道,“是老頭子對不住陛下,受得這一拜。”

劉詡望着尚昆皆白的鬚髮,終於嘆氣,“我劉詡兒時就受老俠照拂,出人出力,幫我經營。這十年間,若無您盡心輔佐,此刻,我怕是早死在奸人手下無數回了。怎當得起老俠這一拜呢?”

尚昆愧疚擡不起頭,“老頭子曾受先皇大恩,又被重託輔佐幼主成人。如今,……陛下信錯了老頭子,老頭子沒臉再見您和先皇。”

劉詡垂頭,自己枉死的父親,那個懦弱的男人,爲自己安排的這個人,到底還是盡全力,看顧過自己呀。但此刻,不是顯露軟弱的時候,她強自吸了口氣,壓住心中起伏,“老俠對劉詡,無不盡心盡力,即使我是託庇於父皇,也不能不感念您的情誼……”劉詡起身走過去,親自扶起他,“此回事,到此爲止,老俠也不必自責。朕就依你們之見,擺駕行宮吧。”

“陛下隆恩。”尚昆愧疚地起身,“老頭子親自安排擺駕的事,定不會出差錯。”

“有勞。”

“料理戶錦的任務,老頭子定不會再誤事。”尚昆躬身退下。

“一切倚靠老俠了。”劉詡點頭。

屋中人退淨,劉詡面色比方纔更加陰沉。千算萬算,沒算到這次事的最大變數。她很清楚尚昆的實力,藍墨亭雖然功夫好,但也不足以在尚昆眼皮子上劫走個大活人。現在還不知道雲揚爲什麼夜放信鴿,但實實在在的結果是,藍墨亭也不在了,自己只能事事倚重的尚昆。若在以前,她倒覺得尚昆比親人還可信,但經一事,纔不得不警醒,是人,就一定有私心。

這道理,自己七八歲時,就已經明白,卻對尚昆這個老俠客有了例外,想來,還是因爲那份來自於長輩一樣依靠才讓自己軟下心了吧。。

此刻,一種被背叛的憤怒和淒涼,強烈地叩擊着劉詡的心。劉詡疲憊地閉上眼睛,雲揚,那個暖陽下淡雅漂亮的少年,那個大漠下揚蹄飛奔的將軍,清晰地灼痛了她的記憶。

“雲揚,揚兒,你在哪裡?”劉詡痛楚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