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征

香案未收,餘香冷盡。

“戶將軍?”不知過了多久,一個暗衛現身在暗影裡,衝着自領了聖旨就久久立在窗前吹風的人見禮。

那人動了一下,緩緩轉過身。夕陽從他身後的窗口裡一下子鋪展進來。窗外正是那片梅林,已過了梅開時節,整片林子,只餘虯枝嶙峋,倔強地迎風伸展,蕭殺又蒼冷。這景,趁着戶錦挺拔的身姿,恰如一棵翠竹,堅韌、挺拔、風姿自然天成。暗衛震了下,他從沒不知道,有一種人只站着,就能這樣耀目。

“請問有何吩咐?”戶錦等了一下,略皺了皺眉,低聲提醒明顯走了神的聖上暗衛。

“呃,藍大人命在下給您送戰甲。”那暗衛回了魂,雙手把一套甲衣放到桌上,人撤了出去。

戶錦目光落在眼前這套玄色鐵甲上,想起來時匆忙,慣用的那套盔甲都留在了南軍驛站裡。想到自己初入行宮那一身水紫色,他自嘲地挑了挑脣角。他探手,撫了撫鐵甲,那熟悉的沁涼順着指尖傳到全身。半新未舊的甲片,散着清冽的光。可見經年未用,被主人保養得很精心。凝視半晌,忽地,他兩手扣住肩甲,“譁”地一下把它全提起來,完全抖開的長甲,身形修長,一暴露出來,就彷彿有了靈性,精氣十足地閃着啞色的光。

窗外的風,輕輕送進來,繞着一人一甲吹拂,引得鏗鏘之聲蕭蕭瑟瑟。戶錦凝視它的目光越來越溼。猛地,他別過頭,似不忍再看,又似不願再想。可縱使閉目,耳邊,卻也聽得見金戈鐵馬,號角連營。戶錦沉重的肩緩緩縮緊,半晌,終嘆出口氣,將甲緩緩放回几上。

只這一息間,眼睛全溼了……

巡了一夜哨,趕回來的藍墨亭方踏進門口,“戶將軍你……”

戶錦震了一下,扭回頭,看見裹着一身寒氣,半身露溼的藍墨亭,“藍大人!”

“呃?”藍墨亭始料未及,赫赫南軍長勝將軍,竟會當着他面紅了眼圈。

一閃神間,人已拜下。藍墨亭忙托住他手臂。

“謝大人。”戶錦強穩氣息。

“可想通了?”藍墨亭知道這聲謝不只是因爲這件甲衣。他便不再語意兜轉,探身看戶錦眼睛。

戶錦黯然笑笑,“大人明察,其實午前在梅園的教誨,我……還未全參悟。”方纔自己是有那麼一閃神間,想抗旨來着。

戶錦神色間的委屈和不甘,自然而然流露真性情,這讓藍墨亭一下子想到自家的雲揚,他不禁拍拍戶錦手臂。

兩人共同看向供在案上的明黃聖旨,戶錦自嘲地彎起嘴角,“在下午前求的那三分信任,一分機會,現今就擺在眼前了,我該欣慰,不是嗎?”劉詡必定是要看自己親手拾掇了南軍留在邊境的精銳,才肯再談其他吧。新皇手段如此凌厲,看來是外公和父親一早就低估了。

藍墨亭想到劉詡的安排,不禁黯了黯。

就聽戶錦咬牙自語,“早知是這樣,不如當初……”

“呃?”藍墨亭眼神一跳。

戶錦看了藍墨亭一眼,藍墨亭的緊張落在他眼中,那不單是皇城鐵衛的責任,還含着對自己真切的關懷。他心裡最柔軟的地方忽地有些痠軟,亦驚覺於自己不經意的張揚。他沉了一會兒,緩下聲音,

“我十五歲便隨父親上戰場。本想,只要在戰場上用命,做個攻無不克的大將軍,便是爲國盡忠,對父母盡孝了,誰知父親總是對着我生氣。”戶錦憶起這些年與父親的磕絆,苦笑,“我在戰陣上橫衝直撞慣了,因着從無敗績,養得倔脾氣,不羈得緊。對身周的事,甚至對父親也全不懂曲意求全,我從來都是怪他苛責,現在想想,其實他是見我如此不成器……着急、生氣。”於政事,自己從無興趣,父親與樑相密謀,他雖知道,但具體事宜上,也是能避就避。一直以來,光任着性子,不願摻合這些勾心鬥角,全沒想,一旦遇危局,戶家該由自己擔起。如今因着私兵的事,戶家同樑相一同陷入危局,離開了戰陣,失去了戶家的庇佑,自己才驚覺於很多事情的有心無力。他腦中浮現出驛站告別時父親的臉,自責、心痛、悔恨,一齊涌上心頭,

藍墨亭靜靜地聽着。戶錦此刻眼中含着霧氣,嘴角的笑也溫婉感性。卸下南軍名將的面具的戶錦,便同天下的兒子一樣,父母高堂滿懷的都是一樣的感激和愧悔。

戶錦出了半晌神,轉頭堅定地看着藍墨亭,“大人提點得對。唯有把握住眼前,纔是戶錦補過的唯一機會。”

藍墨亭籲出口氣,幸而這小子並不拗着。給點時間,他便能想明白了。這不僅是劉詡大齊之幸,於戶家,於樑相,都是大幸。關鍵是陛下在此回剿叛一事上,並不想留下戮害老臣的名聲,那麼戶錦若能回頭,甚至能建一二分功勳,日後在朝堂上都是給陛下添了幾分周旋的餘地了。

“當初便怎樣?”藍墨亭沉了一下,又覺得哪裡不對。他皺眉看着戶錦,執著追問。

戶錦微挑的眉尾揚了揚,探手把鎧甲披在身上,轉過身,挽帶束腰,利索地繫緊,“還能怎樣?或是勸着父親和外公放棄野心,或是同他們一道悉心籌謀,誰能知道會是怎樣的?”轉回頭,他深深地吸了口氣,壓抑住胸中起伏的氣息,“但有一點,戶錦卻篤定。無論怎樣,父親的謀劃,父親的願望,我都必要親身參與其中,做到個全心全意。”

藍墨亭驚了下,探問,“就沒了自己了?”

戶錦臉色白了白,笑意反倒張揚,“自己?戶錦想明白了,在這朝堂上下,前殿後宮,唯有留存個自己,纔是最奢侈的念想。”他收住笑意,卻收不住從心底溢滿的落寞,“戶錦這前二十五年,就因着要留存個自己,才誤國誤家,誤了父親,現今便是要用自己贖罪,再不敢妄想。”

“戶錦呀……”藍墨亭心裡發疼。

戶錦擺擺手,“我家中唯一的男嗣,這些都是該受的。”他重揚起笑意,昂揚道,“戰陣上死人堆裡都摸爬過幾回,不該這麼自怨自艾的,大人見笑。”

藍墨亭與他相視,久久,會心而笑。

戶錦起身,修身長甲,玄色戰衣,襯得他英氣勃勃。他伸長手臂,與藍墨亭在半空中擊掌相握。

過往,不願放棄自我,是不甘;現在,不願留存自我,是不想。心灰莫過於意冷,國與家的責任,交織纏繞,如影隨形的,永遠是,身不由已。不過,境遇也不是糟糕透頂。備感幸運的是在這困頓間,竟得遇這位如大哥般的知已,細心呵護,精心提點,就像是烏雲中的一隙金色,和煦的關懷,已經照進了他最深的心底。

戶錦彎起脣角,轉過身。身後,藍墨亭有力的大手,正幫他抽緊束條。鎧甲沁涼,卻燃着希望,溫暖又灼熱地炙烤着他年輕的的。獨拘數日的他,終於可以重新躍然馬上,重新走進他熟悉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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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

劉詡翻着送上來的信報,眉微皺。

“墨亭,你這麼信他?”她擲下字紙,擡目看着蹲跪在案前同她一同處理信報的藍墨亭。

藍墨亭向來少做這些文書工作,有些吃力。他遲了好一會兒,才從一份信報裡擡起頭,“是。”眼睛還未離字紙,頗心不在蔫的神情。

等了半晌,沒下文。看着重新埋頭回文案奮鬥的人,劉詡失笑。這些日子拉着藍墨亭辦公,實是爲難他了。

劉詡拉他坐在椅子上,揶揄,“看藍卿手法,估計這一疊要到漏夜才能批完,還是坐着吧。”

藍墨亭看看怡然自得地靠着暖籠喝茶劉詡,苦着臉又埋頭。

耳邊就聽劉詡嘀咕,“揚兒的戰甲,朕還沒瞧瞧呢,你就直接給了他?”

“呃?”藍墨亭聽着話音不對,擡頭看她神色。當時不是太急了嘛,再說,揚兒那甲有啥好看?人不都歸了你?但他還是明智地把這話嚥了回去。

劉詡探頭,“你就這麼信戶錦?”

聽了兩遍的問題,終於讓藍墨亭警醒起來。他認真地看着劉詡,“臣瞧着陛下,也是知人善任,用人不疑的。”

劉詡抿脣笑笑,哪聽不出藍墨亭話裡含着的意思,不禁想試試自己的鐵衛副統領,笑道,“墨亭呀,你相信赫赫有名的南軍名將,會如你所見的那般感性脆弱?會像是一個不經事的毛頭小子,要籍着此回磨勵才成熟,才能把諸事想明白嘍?”

藍墨亭訝異地張大嘴巴,“陛下怎知臣就全信了?”

“那你還把揚兒戰甲借與他?”這不擺明了就是希望此回運糧來的雲逸能看在你贈他甲的情誼上,在他萬一落難時,伸手照拂一二嗎?

藍墨亭默然,半晌,“陛下,他在屬下面前,示弱更多,屬下雖魯頓,但也不是看不出來。可他此舉目的卻是分明……屬下看得着他的本心。”

於萬難困境中,他只接觸得到一人,就是自己。象溺水的人抓着根稻草,他渴望的,不過是一線生機。何況爲的是父親,爲的是南軍百萬生靈,示弱也罷,使計也好,都是爲着這個目的。他是武將,雖說不善工心計,但一軍統帥,卻也不是不能。他使了計,但卻也滿腔赤誠。這樣的本心,自己強烈地感受到了。

劉詡張張口,無言。

藍墨亭有些鬱郁,埋頭回文稿中。與戶錦相交,眼前幾次三番顯現的,都是這幾回萬般困頓中,雲揚或懇求或愧疚的神情。他承認,自己心軟了,於戶錦,他是惜才,是欣賞,還有些憐惜。贈甲一事,是過於着了痕跡,就算此刻回營,大哥怕也是饒不了自己。但做也就做了,自己心裡也是一片赤誠,不怕陛下見疑。何況,此回出征,變數太大,戶錦,真的不能出現意外。將在外,君令難達。能真正就近照拂的,也只有雲逸了。

劉詡重新打量了她的副統領,欣慰點頭。自己沒看錯藍墨亭,爲人正直,敢做敢爲,行動力強,卻不魯莽。雖然不適合做信報工作,但平氏交上來的那支暗影勢力,要想棄暗轉明,交給藍墨亭,是再好不過的了。

兩人都不再說話,室內一時寂靜。劉詡重新靠回暖籠,心裡卻有些空落。一個她從未想過,亦或是有意迴避的問題,強烈地襲上心頭。前線戰事,血雨腥風,形勢瞬息萬變。戶錦出身南軍,但此回他領出去的,是皇城鐵衛,去會合的,是北軍精銳,要對付的是南軍在邊境的遊勇。他恐怕千難萬難吧。何況還有一柄尚方劍,捏在別人手中,架在他的頭頂。

大齊的長勝將軍,困頓淺灘,萬難中,只得用示弱一招向他的君王陳情,如此艱難,這全皆因於自己討厭大選,繼而先入爲主,先厭了他。若自己能換個角度想想,那個早就與曲柔紅私訂了終身的年輕將軍,於大選,是否一樣抗拒?難道就因着自己是他的主君,就得壓得他逆來順受,曲意求全嗎?

劉詡長嘆口氣。不得不承認,一向堅持知人善任,用人用信的自己,於戶錦,是苛難了。

一個突發的決定,讓劉詡撩衣而起。

“大軍幾時出發?”

藍墨亭聞聲擡起頭,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半刻後。”有人在外間應。

劉詡轉頭看着藍墨亭,“墨亭,隨朕一道送送去。”

“……是。”藍墨亭怔了一下,繼而驚喜。他跟着起身。

外間有內監宮娥和明衛暗衛,一大堆魚貫相跟。

劉詡揮手止住這浩浩蕩蕩的一羣,“藍卿護衛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