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宮。
慎言在宮門前,出示腰牌與守宮門的衛士。
宮內正有幾個人往這邊出來。爲首的新任戶部侍郎廖澤同,着嶄新的官服,滿面春風。他遠遠看見慎言,忙加快步子跑過來,欣喜道,“果然是慎言大人到了。我說遠遠瞅着像嘛。”
衆人都圍上來見禮,言語間對慎言頗多尊崇。
這些新得聖寵的大人們,俱都是慎言在京中細細參詳過的纔將名單呈上來的,自然是再熟悉不過了,他忙一一敘禮。
宮門一時擾攘,守門的衛士也有些尷尬,他拿着慎言的腰牌進退兩難。
廖澤同替慎言拿過腰牌,斜目訓那兵士,“這位可是陛下身邊最得力的慎言大人,你們以後可得長眼啊?”
那衛士諾諾。
廖澤同替慎言別回腰牌,笑道,“聖上午後議事時,還提到大人,說是盤算着也該到了。大人怎的這時纔到?”
慎言聽到劉詡的事,心頭漏跳一拍,強自笑道,“身體略有不適,路上走不快,耽擱了。”
衆人這才注意到慎言身形清減,臉龐素日柔和的線條都變得有些棱角了,不禁都搖頭唏噓,“大人定是公事上累的緊了。”
“今天天晚了,我們出來時寢宮的門就關了,看來聖上必不會召見了了。大人隨我們同去此地最好的同喜軒,我等與大人接風吧。”廖澤同熱情邀約,衆人轟然叫好。
慎言忙婉拒,“在下本已到遲了,還有不得不辦的要務,實在不敢耽擱。”
衆人又嘖嘖嘆慎言事務繁忙,陛下太過倚重,前途無量等話。
正擾攘,衛兵換防時辰到了。衆人回過身讓出路來。見一隊鐵衛整肅從宮中甬道走上來。爲首的,身形魁梧,樣貌剛毅,竟是都天明本人親自帶隊換防。
都天明闊步走近,“宮門要落鎖了。大人們請吧。”都天明是真正的天子近臣,說話卻拒人千里。廖澤同等人這些日子御前行走,已經是司空見慣,笑着邀慎言改日赴約,才拱手而別了。
透過整肅的換防隊列,他看見慎言迎着風,孤零零地站在宮門口,瘦削而蒼白。
看着隊伍換了防,兩人彷彿有了默契般,離了宮門,一前一後走入深宮裡。都天明闊步走了一會兒,意識到慎言腿上不方便。他倏地放慢了步子,慎言得空緩下來,喘息兩下。夜色將暗。隔着不遠也不近的距離,都天明鐵塔樣的身板只看得見個輪廓,慎言微微眯起眼睛,雖然天暗看不清,他卻幾乎可以想見都天明此刻萬年不變的面沉似鐵的表情定是有了裂隙。想到此,慎言心頭都暖了。
繞過主殿,轉過幾座後殿,穿過一處梅林,前面夜色裡,顯出一排古樸建築,這就是行宮鐵衛營所在。
鐵衛們嘻笑的聲音和着嘩嘩水聲隱隱傳來,越來越清晰。繞過正門影牆,果然有一羣鐵衛們,裸着上身,拿着水盆在操場上正追打着潑水,玩鬧得水淋淋的。
都天明鐵塔一樣立在門口,聲如洪鐘,“都精神着呢?明天加操……”話音未落,機靈小子們早挾盆拎衣竄進各自房裡。有好奇地還探頭出來打量慎言幾眼,又麻利地關上門。操場立刻靜下來。站在都天明身側的慎言忍俊不禁。
“這幫臭小子。”都天明罵了句,側頭看了看慎言,被抓了現形,慎言條件反射地斂了笑意,整肅起來。
都天明彷彿從鼻子裡哼了一聲,才轉頭叫,“來人。”
有人過來遞了個新腰牌,上面刻着“正三品都尉”下面“慎言”兩個字。慎言於年初便已官封至三品,舊有隨身宮牌上只刻着官職。如今這新式的牌子,竟是已經準備下了。慎言接過從都天明手親遞過來的古樸銅牌,竟覺千斤重般。
“都將換成新的……是好事。”都天明亦感受到了他氣息的不平,一語雙關,帶着關切和期望。
慎言震了下。
“隨我來。”都天明向來話少,打量了他片刻,轉頭出了營門。
出了鐵衛營,兩人緩步走在曲折迴廊。
四下寂靜,不見巡夜。
“陛下從都城出走,在行宮駐下,每日與大臣們議事常至深夜,自己還要忙着批摺子,有時至天明瞭,才睡下,天亮了,議事的大人們又都聚過來,事情又趕着來了一堆……這裡竟似小半個朝堂了。”
都天明負手走在燈影下,語氣仿似閒談,內容卻是直指朝局。慎言思緒被拉回來。
都天明站下,側目看着他,“如今天下動盪,外敵內亂,此起彼伏。此亂局於陛下是何等艱鉅,於那些決定舍卻身家拼得性命追隨陛下的臣子們,是何等艱鉅……”
慎言默然。便只爲個“新”。舊勢力不破,新政難存。一榮俱榮,若陛下此役失利,血流成河的,都是目下離聖上最近的人。
都天明盯着慎言微縮的肩,話鋒突轉,“陛下從封地到此,從儲君到繼任大統,你幾乎從頭到尾隨侍左右,可謂名副其實的近臣。”
慎言震了下,擡目。
都天明沉下聲音,“你定看得分明,陛下是如何一次次中險中求存。”
慎言腦中飛速映出數個畫面。從封地孤身出走的王儲劉詡,其間幾乎命喪流寇之手的驚險。年初又從京都悄然微服的新皇,至行宮另起一個朝堂般苦心經營……
都天明在一旁看慎言神色,輕哼聲,自問自答,“陛下幾乎每歷一難,都是孤身一人。”
“皇城鐵衛八千精銳,和着一個都天明,全心效忠的,是皇權;御林軍三萬精兵,守護的是皇城;雲逸元帥率全國半數兵力,築起的是大齊的鋼鐵長城;劉氏老王是擎天巨柱,頂起的是劉家百年的基業長存。這四股力量,追隨的是自己的使命,效死的是自己的責任。那至高皇權至重責任的象徵便是陛下。他們纔不關心坐在皇位上的是劉家哪位子孫……”都天明用的竟是劉詡語氣。
慎言震了震,亦咬脣垂頭。這話若是劉詡親口說出,對這四股力量,便是誅心之罪。劉詡於帝王之位上,用人不疑、行事果敢,卻又對誰也不能傾心信任。所以纔會孑然一身,每每逆困而絕地求生。就如走在刀尖上的人,得依附刀尖,卻又忌憚它傷人。自己算是平氏陣營中反水出來的,陛下也做到了用人不疑。自己掌天下密營,掌握一切信息密報,可謂是陛下的耳朵和眼睛,陛下怎能不既重用,又忌憚?就拿方纔入行宮時說,見到的得勢大臣無不是自己推薦名單上來的,這些人對自己言語中多有推崇,隱隱以自己的門生故友自居。若是陛下真心在意,這情形,對自己是大大不利。
來時路上對如今的處境慎言便已反覆思慮過無數次,只是萬沒想到,都天明會親自出言提點。都天明剛毅面容,一雙深刻的眼睛裡含着的關切,讓慎言一顆心全熱。
“大人……慎言知錯,不該……張揚……”
本也不忍責他。一聲知錯,讓都天明鐵硬的心痠軟。慎言平時行事最是穩重,行一步想三步,從不多說半句,不犯星點過失。謹慎到幾乎是如履薄冰。可如今這情勢,慎言再低調,也是已經站在萬衆矚目裡。要說招搖之罪,對於慎言來說,纔是真正的誅心之罰。
“一切隨着本心走吧,聖上自有明斷。若是日後真被一些有心人無端污構,也無須一味隱忍,委屈了自己。”都天明放軟聲氣安撫,語氣裡帶上對藍墨亭纔會有的舔犢之情。
“哎。”慎言氣息微亂,微紅了臉樸實地點頭。都天明於暗影地兒裡,愣了一下,繼而無奈彎起脣角,“行了,意思明白就好,行事時時穩重就好。”
“嗯。”慎言再點頭。擡目看見都天明含笑帶責的眼神,才驚覺,臉全紅,“是,屬下明白。”
“行了,意思明白就好。走吧。”都天明語音裡也帶上笑意。
兩人調了步子,依舊一前一後。無聲走了一會兒,前方燈影中,顯出一片建築。
宮門前掛着幾盞宮燈,流彩又蒙朧。
正是陛下寢宮。
慎言驚訝地停下步子。
只見都天明輕揮揮手,就有暗衛自暗影裡掠出。
“人到了,聖上歇下了?”都天明問。那暗衛也似早得了劉詡命令,看了慎言一眼,“聖上未歇,還在處理公務,大人稍候。”轉身去通報了。
慎言這才明白,原來都天明是特到宮門口接自己去的。陛下寢宮門前,自是不能隨便交談,都天明示意慎言整儀容。
慎言伸手理了理武將常服的長擺,方覺出這一路行來,渾身痠疼。不禁簇了簇眉。身側都天明長嘆一聲。
宮門虛合,內院正殿隱隱有燈光透出來。那就是劉詡安寢處。慎言目光被吸引,溫暖的燈影彷彿劉詡笑意澹澹的目光流傳,他堅持了一下,到底紅了眼圈。
暗衛走出來引着慎言走入寢宮。
身後都天明負手,神情肅然。
慎言感受到都天明沉沉的目光如利劍般射到自己背上。他悄悄握緊掌心。都天明今天一番深談,還警示着自己:走入行宮這一刻,自己便入了權利傾軋的漩渦的最中央。每走一步,都會牽動諸方關注、猜測,每說一言,都有可能引發連鎖反應,這種感覺,戰戰而慄,如履薄冰!
慎言行到迴廊下,擡目看見正前方有宮娥站在門邊準備引領。不禁怯下步子。思緒隨氣息,全亂。
劉詡,他的主君,此刻正在屋內批奏摺的那人,不知這些日子有何心情。
無人可信,無人可依。那站在權利最巔峰的滋味,該是孤家寡人。
天下最險的位置,莫過於那個寶座。
天下最孤單的人,莫過於大齊劉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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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天明目送慎言進去,亦長嘆口氣。
“大哥?”藍墨亭垂着頭從寢宮角門出來,見都天明嚇了一跳,忙湊過來,“大哥怎麼在此?”
都天明斜目看着藍墨亭,沒好氣,“又捱罵了?平日叫你多學着處理文書,你就當耳旁風……”
藍墨亭苦笑着搖搖頭,“大哥,你別念了,讓我歇會,可累死了。”
說着大半個身子倒在廊柱上,都天明一把扯起他,斥道,“什麼樣子?”
藍墨亭任他拉着,搖搖晃晃地往回營路上走。
“陛下派我到江湖上走走。”走了會,藍墨亭大腦清醒了些。
都天明瞭然點頭。看來對藍墨亭的觀察和厲練,由慎言的抵達而告於段落,陛下已把手上從平氏那裡搜來的力量,委託給了藍墨亭。這些江湖豪客們,力量不可小覷,而藍墨亭性格中頗有江湖豪氣,倒是很適合他來管。
兩人默然走了一段,都天明道,“小墨,你當警醒些,不可再大大咧咧了。”
“嗯。”藍墨亭隨口應。
都天明火起,伸手拔他腦袋,“用心些。”
“噢。”藍墨亭敢怒不敢言地揉着被敲疼的頭。
都天明從鼻子裡哼一下,負手繼續緩步而行,“小墨,你當警醒些,不可再大大咧咧了。縱觀當下,離天子最近的,除了慎言,便是小墨你了……”
藍墨亭沉默了,走了一段,他偷眼看都天明側影,心中悽然,他離得最近的那人永遠就只有都天明。可惜大哥不察。
都天明嘆道,“你在御前行走,心中怎可左顧右盼?”
藍墨亭嚇了一跳,直以爲大哥何時學會了讀心。
“且看人家慎言。棄平氏而效忠陛下,居大功卻不貪圖前程。於陛下那,慎言得到的信任遠遠大過此後衆人,皆是因爲聖上明白,他眼中只有聖上這個人,而不是一個劉姓,一個金座而已。”都天明鮮有的耐心分說。
“只有親人、情人,眼中才只得那個人……””藍墨亭不服氣地嘀咕,忽地反應過來,訝道,“難道慎言鍾情於聖上?”
都天明看着弟弟這糊塗樣,不禁失笑,“慎言那點心思,掩得再好,也難免着於痕跡。你整日在御前亂晃,連這點眼色也沒有?”末了點藍墨亭,“你呀,何時能開開竊呀。”
藍墨亭宛爾,“大哥倒是開竅得很。”
都天明若有所思地看着藍墨亭,突然伸指點了點他額頭,“大哥不是榆木疙瘩。”語氣意有所指,又似婉惜,帶着藍墨亭小時纔會享受到的些許寵溺。
藍墨亭驚訝得張大了嘴巴。兩人離得頗近,大哥的指尖溫和有力,點在額上竟有些麻酥酥的,藍墨亭一張臉條件反射般漲起紅韻。
都天明查覺到指尖下迅速升起的溫度,也怔了下,收手轉身慢慢踱着步子走開了。在藍墨亭看不見的角度眼中痛惜之情一閃而隱到眸子深處。
藍墨亭在風裡站了一會兒,追上都天明的步子,側頭偷看都天明表情。見大哥仍是板着一張臉,沒有多餘表情,這才放下心。或許是自己多心。藍墨亭低頭偷偷擦了擦逼出的冷汗,若是自己那點小心思也被洞悉,怕是再無臉見大哥了。
走到鐵衛營門前,都天明看有人已經帶出藍墨亭的馬,“這麼急着走?”
藍墨亭點頭。
“好好幹。平太后手下的那些舊人,要用心收伏。”
藍墨亭再點頭。
都天明擡手替他拍拍馬臀,目送他從鐵衛營後門直馳出去。
外面,就是行宮之外的大片空地,一排排護衛林長得正茂盛。藍墨亭回頭於馬上不捨張望的樣子映在都天明關切的目光裡,直到轉過林子再望不見影……
作者有話要說: 改文改得瀟灑眼花繚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