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私情
處理完軍務已經是傍晚。雲逸回到自己的偏帳時,就看見那個本該痛心反省的人兒,正沉沉地睡在自己的行軍牀上。走近些,看清雲揚俯臥着,長衫上白日裡洇血的地方已經幹了,留下了深深淺淺的印子。
雲逸沉吟了一下,還是輕輕把半拖在地上的被子替他拉了上來,果然一動,牀上的人就敏感地醒了過來。
迷迷糊糊睜開眼睛,扭頭,迷糊見是雲逸,挑起漂亮的脣角,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
見雲揚挺身起來,雲逸伸手按住他的腰,“不忙,再睡會吧。”
雲逸有些心疼地撫了撫他的肩。聽報,這段時間鐵衛營四處出擊,收穫頗豐。想來鐵衛們也累到極致,看雲揚挺着刑傷還能睡這麼香,就知道他體力上已經是強弩之末了。
“不困了。”雲揚記起自己還有賬,趕緊挺身起來。
雲逸坐在椅子上,看他快手快腳地整理衣衫。寬肩乍腰,修長的身形,曾經的小小孩童,如今已經長大成人嘍。不禁心裡有些感慨。
看雲逸打量自己,雲揚垂下頭,蹭過去蹲跪在雲逸膝前。雲逸垂目看着他,不語。沉了好一會兒,雲揚終於心裡沒底,低低聲叫道,“大哥……”
聽到沒有應聲,雲揚知道雲逸是真的生自己的氣了,咬咬脣,伸臂攬住雲逸的腿,仰起頭,再叫,“大哥……”
在軍中,雲揚從來都很守規矩地叫自己元帥的,如今聽到弟弟這百轉千回的聲調喚自己,就知道撒嬌的成份多些,雲逸心中好笑,臉上卻越發繃得緊。
知道這招沒奏效,雲揚心裡嘆了口氣,老老實實地放開大哥的腿,“哥,揚兒知道錯了……”
“錯哪了?”一直沒應聲的雲逸突然打斷他的話,沉聲問。
雲揚一驚,迅速擡頭看了看雲逸的表情。本是走過場的話,沒想雲逸抓住話音深問下來。錯哪了?這話可不好回。若說是升帳遲到,他已經受過刑,哥哥還問他錯哪能了?莫非……他咬緊脣,心裡開始往下沉。掙扎了一下,試探地說,“揚兒不該不分輕重緩急……”
“不是聽你這些個官話。”雲逸果斷截斷話音。
雲揚心裡抖了一下。心裡卻更加沒底,躊躕了半晌,換個角度反省,“揚兒帶了十二名親隨,區區匪人,我們十三人……不必全都留下,可分出十人繳匪,揚兒自可趕過來,也來得及的。是揚兒調拔失當……”
“堂堂鐵衛營管代,千軍萬馬都點派得當,如今竟連這點人手都調拔不明白了?”雲逸見弟弟話裡總是繞彎,不悅,半生氣半揶揄地打斷他。
雲揚打迭了一肚子的理由,一下子被堵了個乾淨。他擡頭看了看雲逸似笑非笑,似怒非怒的臉色,一時也搞不清哥哥在起什麼,不敢再信口。
等了一會兒,也不見雲揚回話,雲逸沉哼了一聲,引他答,“拼着遲到,也要親自留在那裡,我問你,你到底心想什麼?”
一句話,就讓雲揚紅了臉。他低垂下頭,回不出話。
見小弟神情,雲逸心裡一突,他伸手挑起雲揚下巴,果然見弟弟窘極的表情。自己最擔心的事情莫非已經嶄露出苗頭?他頭痛地丟開手,靠回椅背裡。
雲揚呆了呆,突然警醒過來,白日裡的情形,大哥怎能不得報?自己還妄想矇混過去?心裡暗責自己這些日子累昏了頭,思路都有些混亂了。忙膝行兩步,再抱住大哥的腿,急聲,“大哥,揚兒只是見那女子,處於那般境地,仍能臨危不懼,令人起敬,想親手迴護她脫險……”見大哥閉目不語,雲揚知道自己不說清,萬不能過關。
一咬牙,心一橫……
“大哥,揚兒……只是對她心生好感……”雲揚窘得不行,聲音也打着顫,“換過短刀,可……可不是……爲定情……”最後一句說完,聲音幾不可聞,他深垂下頭,只盼地上有個裂縫,自己也好鑽進去躲躲。
見雲揚一句說完,眼圈都紅了,看來逼得不輕。雲逸倒有些心疼了。沉了沉,伸手扶他起身,“地上涼,剛受完杖刑,別跪着了。”
“大哥……”雲揚被大哥攬在臂彎裡,心頭更加委屈。
“不是大哥苛責你,”雲逸嘆氣,替弟弟披上外衫,緩了緩語氣,“揚兒今年也有十八了吧。”
知道大哥話裡的意思,雲揚眼睛有些澀,強自平息了一下心情,勉強笑了笑,“揚兒自八歲那年,在溪邊被大哥救下,就跟在大哥身邊,已經有十年了……”
“果然是十八整歲了。”雲逸笑了笑,往事又浮上心頭,十年前,自己還是營中先鋒,一次打探軍情遇襲,自己又傷又累,撤退途經一條小溪,竟救下了一個孩子。當時那孩子溼漉漉的,奄奄一息……他轉目看雲揚,十年時間,自己當時都沒想到,會憑空多一個義弟,還這般貼心乖巧,與他如此投緣。
“揚兒,當日我便問你家世,”雲逸舊話重提,八歲的孩子,應該記得家世背景,可是當時這孩子咬死不說,自己無法,只得帶在身邊,“你不願提,我也不再逼你,只是……”
雲揚垂下頭,大哥對自己有救命之恩,再造之情,自己萬事都不瞞大哥,只是家世一事,萬不能講,他擡不起頭看雲逸,心裡愧疚難當。
“當日,我便斷定你雙親俱在,家族貴重,不得已,帶你在身邊,是你我緣份。十年間,大哥對你的教導不敢有半分鬆怠,只盼你行端止正,不容你有半分錯失,爲的是,怕有朝一日迴歸本家,大哥難對你家族交待。”雲逸話中有些動情。
“大哥……揚兒明白您的苦心,可是揚兒既認了大哥,就生生世世是雲家人,哪有什麼別的本家?”十年間,雲揚已經把雲逸當成唯一親人,如今突然說起這個,心裡又酸又澀,空得不行。
雲逸嘆氣,小弟果然一片赤誠心。他攬過雲揚,感覺他雙肩都在輕顫,心裡疼惜,卻又不得不把話講明,強自沉聲,“既然揚兒自認是雲家子弟,更應遵雲家家風。”
雲揚聽出雲逸話有多重,顫着睫毛閉上眼睛,好一會兒,終於緩緩跪下,懷中短刀自接過來,還未及細看,他不再留戀,雙手擎起那把短刃,順從地遞到雲逸面前,“揚兒知錯了,揚兒不該放浪情愫,置父母雙親於腦後,等同訂下私情,這不是雲家孩子做的事……”
“嗯。”雲逸對他的自省甚爲滿意。
雲揚卻未起身,擡起頭,殷殷地望着雲逸,“大哥就是揚兒世上唯一親人,求大哥不要再惦念着揚兒還什麼本家的事,除非,大哥不再要揚兒做弟弟了……”話說一半,已經滾下淚來。
知道雲揚最抗拒這個話題,今日不得不提,雲逸心裡也難受得不行。他不忍再說,擡手把弟弟擎了半晌的短刀拿在手中,低頭見弟弟又垂頭,看不清表情。掂掂手中短刀,不重卻壓得他心沉。這是弟弟長大後,第一次對女子動心。卻由自己生生掐斷這難得的情愫,雖說這些年,自己在教育弟弟上,每每苛責過深,眼見着雲揚一日日長成如此優秀的人兒。但如今看到弟弟如此傷心,自己難道就不心疼?很想就摟過來,許他自處,但理智一再告訴雲逸,雲揚不應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今日若心軟放縱,只怕真有那一日,雲揚見棄於本家,自己就追悔莫及了。
想到這兒,又想到若是真有本家找上門來,自己真捨得把這養育了十年的弟弟,交還回去嗎?雲逸頭痛地閉上眼睛,只把雲揚摟在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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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客棧自己的房間。慎言疲憊地靠在門上。
手上、腰背,無一處不痠痛,是鐵衛,但也不是鐵打的,好幾十人,得挖多少土坑,才埋得下去?他都不敢相信,日間自己竟一人幹了如此大工程。
賜名慎言?他自嘲地笑了笑,這是自己的新主人給的最凌厲的警告吧。幸兒臨死前驚詫的眼神,又浮現在腦海裡。慎言甩甩頭,拖着痠疼的腿,和衣躺進牀裡。
腰上佩劍未及解下,硌了一下,慎言睡意中驚醒。他記起自己吩咐店小二這個時辰給公主送浴湯進房的。他撐着坐起來,快速洗了洗臉,睡意退去,清爽了不少。
把佩劍解下,擲在牀上,極快地換了件衣服,整個人不再是風塵僕僕的模樣了。這一路疾行,幾乎跑去半條命,還險些誤了事,他搖搖頭,這趟使命,果真十分不順利。他嘆了口氣,想了想,又從行李中找出一個小小腰包,掂了掂,裡面隱隱有鐵器叮鐺響。
這些零碎暗器就是他的武器。他把腰包掛在腰間,又重新佩上劍,整個做好了一個侍衛該做的準備。
低頭打量自己,慎言仰天長嘆。主上啊,你可知,我不善使劍,卻不得不佩在腰間?我慣用暗器,可自出營,一年裡也沒有幾天需要把它們日夜掛在身上。可是主上您已經認定了我就是這樣,他搖搖頭,看來,跟了這位公主,從今以後,從前不常做的事,以後要經常做嘍。
門外有腳步聲還有水桶碰撞聲,他不能再耽擱,只得苦笑了一下起身,出門前,隔空彈指,將蠟燭熄滅。門外月色,立刻鮮明起來。慎言搖搖頭,不再耽誤,快速攔住店小二,接過浴湯。
而今,不常做卻要學着今後常常做的事,還要添上一樣——服侍公主沐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