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眠

回到隔條街的家中,天已經暗下來了。

下午發出訊息召來的人,已經等在宅子裡。

“飛白大人。”幾個人齊向雲揚抱拳行禮。

雲揚點點頭。幾年前跟他至西北的覆面鐵衛共計三百人,雲揚將他們安插在自己名下的產業。雲揚的產業,大部分是書苑,西北書苑,民學,十停有九停是雲揚的。雲揚還有些定產,其中田莊佔多。那裡可是藏人的最佳地點,他在廊府左近,大小田莊就有五六座。這些人沒任務時,便呆在田莊,既可練兵,又可掩人耳目。

幾個人進了內室,雲揚示意衆人寬坐,諸人開始敲定迎駕的最後事宜。

“陛下已經落腳城外酈陽書苑。”一人報道。

雲揚點頭。接到京中傳來陛下準備微服而來訊息,是在八月間。從那時起,雲揚便開始着手對酈陽進行了修葺,內部裝飾不可能再奢華,關鍵針對的安全防護問題。就連他身處的這座宅子,也悄無聲息地裡裡外外修整了一番。以確保沒有一處不確定。

劉詡進入臘月才動的身。才從京城至西北,陛下足足走了快一個月。數天前,雲揚才正式對屬下鐵衛明發此事。大家這才明白,這小半年,他們大人忙裡忙外的真正原因。

於是,迎駕,正式進入日程。

陛下微服至西北,所過之地,落腳之處,甚至要逛的哪條街,都需要精心佈置,確保安全。幾日來,雲揚將他推演過無數次的佈置一一落實給他們。妥當,周密,有條不紊又事無鉅細。大夥皆凜然領命。沒人懈怠。功夫都不是白費的。因爲當陛下踏上西北這塊土地,那麼,每個涉事之人,都將擔着天大的干係。

“還有一點,須謹記。簡家那邊……”雲揚頓了下,爲掩人耳目,衆人只知道簡家爲掩他身份而設的,“陛下也會過去一趟,在那佈防的人,只在外圍,不可入宅,院內也不行。因爲離得遠,所以整個初一,都要警醒。今夜始,大夥要根據佈防圖,反覆推演。城裡的,年三十就要佈防過去。”

“並不知道陛下會在西北停留多久,所以,從此刻起,陛下的安危,便全賴弟兄們了。”雲揚鄭重道。

“是。”幾人凜然應。

“還有,初五初六,世子要登山,郡主也會同行。尚侍君今年不在西北,我恐怕也不能跟過去。防護職責更重。”

“是,屬下先派人查看去地形。”一個漢子道。

“人員調派你盡挑五十人,初二回我。初四上山。”

“是。”

郡守府自有護衛,雲揚還是不太放心。跟他到西北的,共有鐵衛三百人,暗衛三十六名。六年來卻沒往郡守府裡安插任何人手。他知道,即使自己插了人手進府,郡主知道了也不會說什麼,可他仍堅持井水與河水交渭分明。這是大原則,他很堅持。

所以,他派過去的人,不暴露痕跡,這是完成任務的前提。鐵衛不是暗衛,重在戰鬥力強悍。但在隱住身形方面,雲揚一向要求頗高。

兩件要緊事最後敲定了,雲揚緩了口氣。

“此事過後,大夥輪休的日程排出來沒?”雲揚喝了口茶,說了半個晚上,他嗓子微微啞着問。

那幾個男子互相看了看,齊點頭,“排好了。”

“不過人暫時回不了家,年禮是不能差的。”雲揚頓了下,想到小世子跟他說幫他挨家送年禮的事,嘆氣笑笑,“每人可都得寫封平安家書,和年禮一同送回家鄉去。不可圖省事,偷懶。”

“是。”有幾個人笑。

“還沒有子嗣的兄弟,按例允其多休半月。”雲揚含笑補充。

“嘿嘿。”這下大家全笑起來。每逢佳衛倍思親,其實若仍是在軍中,幾年也未必輪到一回探親假。反倒是他們這一隊人到了西北,竟是偏得了與家人團聚的機會。這六年來,他們這一隊人家中添丁進口的喜事,倒真是沒斷過。

夜,深。

幾個人都停了話,等着雲揚說下文。

雲揚逐個掃視衆人亮晶晶的眼神,微笑點頭,“公事,分派到此,沒有了。”

大夥相視而笑,一齊起身,給雲揚拜年,“飛白大人新春如意。”

“新春如意。”雲揚過去一個個扶起來,“大夥辛苦了。”互道如意的此刻,這宅子裡,纔算有了點年的氣息。

雲揚和煦的笑意,輕緩,溫暖,像春風拂面。大家起了身,眼睛都有點溼。

跟着這位簡飛白大人已經六年了,雖然不知道他在宮城裡的位份,卻也知道,他是爲陛下守了這六年。當年,陛下與大人沁縣別離,他們有目共睹了陛下的不捨和疼惜。可聖恩畢竟難測。只瞧這些年,皇城裡傳來的消息,陛下連誕兩個皇子一個公主,身邊的中宮,言相,尚大人,哪一個不是如日中天?其他侍君大人,在信報中,也曾有提及,在前朝,都是各司其責,各顯其能。

陛上宮裡究竟有多少位侍君,也不是他們這些人能洞悉的。他們能看得到的,就是飛白大人每年每年的,除了殫精竭慮公事,餘下來的時間,就是形單影支,孤身一人。

兄弟們每年都可回家省親,只有飛白大人,越到年節,越是孤單。獨立支撐了六年,今年,終於等到了陛下。

“大人,今年可好了。”一個漢子紅着眼圈憋出一句話來。

雲揚拍了拍他的肩,微微含笑,“嗯,承你吉言。”

目送着幾人分拔潛出了宅子。

雲揚由暗門,進了密室。

密室裡,空間不大,設了兩個蒲團,一隻矮桌。雲揚點了桌上的燭臺。溫暖燭光在靜謐室內閃爍溫暖,雲揚疲憊襲上來。他在一隻蒲團上坐下。剛閉目歇了會兒。

暗門一動,一個矍爍的老人走進來。

“尚師父。”

尚昆大步走過來,示意他不必起身,上前先把住他脈門,細品了品,微皺眉。

雲揚擡目看着他。

尚昆皺眉。雲揚脈息悠長平和,強勁有力,顯然是內功有成。可每每凝滯,似有股力量與之抗爭,明顯是身負異毒的表現。

血煞離主已經有六年。先前幾年,雲揚要壓制它,挺艱難。須尚昆不時來密室幫他調息,去年始,雲揚內功精進,大多時候,可以獨自對付它了。可尚昆對雲揚勤勉練功,想靠內功來壓制它的想法並不是那麼樂觀。因爲雲揚之所以能夠初獲成功,究其根本原因,還是因爲劉詡不在他身邊。

“血煞是認主的……”尚昆一句話說出來,眉皺更緊。壓制越強,反彈越甚,血煞是靠人精血而存,本就與所受之人融爲了一體。現在,血煞離主六年,強被壓伏。可一旦重獲機會,蓬勃起來的慾念,一經滋潤,事後,尚昆估計雲揚再壓不住它。

雲揚垂目良久,咬脣,“無妨。”

尚昆看他。

“陛下走後,我再加倍苦練。”

“堤都潰了,練氣便如瀉洪。”尚昆沉重道。

雲揚擡起澄澈眸子,看着尚昆,“左不過就是慾念,我不向它低頭,就不會淪陷,您放心。”雲揚一字一句,骨子裡的倔強少有的溢出周身。

他不是說大話,心中亦早知血煞厲害。記得當年在臨淵,他只嘗試了一遍自瀆。還未品出什麼滋味,便被陛下發覺。當時劉詡發了好大的火,不僅鄭重懲戒,還特別請尚老俠出手,幫他以內力導引。雲揚明白,她是怕自己試過一次,便不能自已,這種一時快慰的事,與血煞有了關連,一定會失了控。到時,無異自傷身體,飲鴆止渴了。

尚昆嘆氣撫了撫他的頭,這孩子,外柔內剛,太有主意,“你拿得穩便好,須牢記你今日決心,他日受不住了……”尚昆說不下去。

雲揚默然片刻,“我要是忍不住,便去崑山禁地閉關。”

雲揚擡頭看他,“到時,您就鎖着我,千萬別心軟。”

“哎,”尚昆嘆氣,哪裡就生離死別這麼嚴重了,“不行,就隨陛下回京吧。”

雲揚沉默着搖頭。

愛,發乎於心,貴在真誠。他不願與她隔着血煞這一層。若是屈服於慾念,無論在西北,還是在皇城,於他,都是一樣的淪陷。

情慾,情慾,有情纔有欲,這是人倫。可血煞強要他臣服於慾望之情,他不能容忍。在臨淵時,他相信劉詡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亦要堅持這個本心。

“師父,不僅這次,我能受得住,以後,多少次,我都能受得住。堤毀了,我便重築,日積月累,層疊往復,總能攔住如瀉之洪,守得住本心如初。”雲揚一字一頓,一雙眸子,含着堅定和傲氣,亮若燦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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酈陽書苑。

劉詡站在窗前,看天上彎月如鉤。象笑起來眉眼彎彎的雲揚,又皎潔又柔和。忽有薄雲飄過,遮了一下。劉詡衝蓋着面紗的小月牙彎起脣角。

揚兒,西北的月色,果然比京城的難得。多少個夜裡,如銀瀉月光灑滿我的睡牀時,仰頭看窗外,便能與你同賞一輪明月了。

心中有情,便是隔着千山萬水,也心有靈犀。六年過去了,你與我說這句話,更得漸漸體會。

明日,明日我們便得見了……

“母親,母親……”劉詡正入神,一個小男孩闖了進來。

“忻兒,多晚了,還不睡?”劉詡拉過他,低聲嗔怪。

“明日我們要入城嗎?”小皇子滿臉興奮,“早在京中聽師傅們說,西北郡廊府重鎮,繁華不亞於帝都。而且因着有不少異族生活在這裡,風土民情更顯獨特呢。”

“嗯。正是這樣。”劉詡攬過他,笑道,“西北六年間,從貧瘠之地走向昌盛,其中有很多可供你爲政後借鑑之處。此迴帶你出來遊歷,可不只是玩這麼簡單。你須多看,多聽,多想。”

“是。母親。”小皇子閃着大眼睛,“明日咱們入城吧。”

“好。”劉詡笑。若不是她攔着,今日元忻就會衝進城去。可是天色已晚,她若提前進城,城裡的佈防壓力可就更大了。她不豫雲揚更辛苦,忍到明日吧。儘管她的急切不亞於小元忻。

她安置小元忻睡在自己牀上。

忙完了,遣退隨從。她仍無睡意。

窗外,天已經泛白。

東廂裡,燈水依然未熄。那是雲逸,也徹夜未眠吧。

此回微服,她打的是雲逸西北探望雲父的旗號。她帶着小皇子,隱在探親車隊裡,極是穩妥。

一路上,因着元忻頭回出門,便走得慢了些,拖到年二十九,纔到廊府。

劉詡看着東廂窗口透出的光,忽然心頭一動。

她急切地推開窗,藉着初明的微光,向那扇窗口望去。隔着窗,燭光輕搖,朦朧間,什麼也看不分明。

可卻有如此真切,而熟悉的感受襲上她的心頭。是雲揚,一定是雲揚,他定是已經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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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揚在城內處理好所有事宜,趕到酈陽書苑,已經是天邊泛白。

他從高處躍下來時,特意瞅了瞅正房。燭光不強,但仍有微光。她睡還是沒睡?看看去?有了這個念頭,雲揚再管不住自己的腳,下意識向那邊走了幾步,忽然站下。他看到一個小男孩從廊子裡徑跑了進房去。

應該是皇長子,雲揚在心裡判斷。他目視着房間合上,燭光挑暗。雪地裡,雲揚站了好久,亦知道此刻萬不能進去了。

強壓住心頭的渴望,他還是先進了東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