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一處山坳。前後有密林遮掩,後面只有一條野獸踩出的彎曲小路。先鋒營從今晨開始,駐在此處。雲揚就在此中。
此時已經是黃昏,正是埋鍋造飯的時間。雲揚當風半蹲半跪在一塊天然的石桌前,把看了許久的地形圖合捲上,又展開早上收到的書信。
一隊巡哨正經過,遠遠地衝他打招呼,有相熟的,還湊過來與他打趣,“參軍讀家信呢?”有人鬨笑,“莫不是相好的傳來的情信?”
大家見雲揚也不惱,就有人呵呵笑着,玩鬧着搶信。
一個副將一手隔開他們的起鬨,粗聲大嗓,“搶啥搶,是情信呀,金貴着呢,弄壞了可要耽誤雲參軍找媳婦。”衆人轟然大笑。
雲揚也同他們笑在一處。他從小便在軍營打滾,幾天來他很自然地融入在這些人中。參軍職位不高不低,軍士們對他也毫無牴觸與戒備,而云揚行事間的果敢和細緻,很快就在軍令上得到了軍士們的敬佩和響應。就連劉肅老王也不得不承認,當初雲揚的堅持還是對的。
衆人說笑幾句,就巡哨去了。目送他們的背影,雲揚出了會神。目光又調回手中。薄薄的幾頁信紙,是今天中午傳給他的。那是遠在行宮的那人親筆和的一篇賦。初見這篇文章,眼睛就溼了。
他回想着方纔衆人的玩笑話,不禁也笑了。若說這是情信,可是連一個情字都找不見,看起來,就像是神交已久的文友,互通作品鑑賞。可就因爲是不加矯飾的情誼,才讓人愈加動容。雲揚珍視地捏緊那薄薄的信紙,擡目凝望天邊火紅落日,眼底,心上,映出的,都是劉詡漏夜不眠的,對自己的——掛念。
營中炊煙裊裊,戰馬低嘶。雲揚垂頭,在這落日下怔了好長一會兒,又重新蹲跪在石頭前。
回信。
手已凍僵,硯也成冰,墨跡亦含着冰凌。雲揚呵了呵冷得不太聽使喚的手指,提筆,一氣呵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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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宮。
凌晨,藍墨亭帶着一隊人在行宮巡哨。遠遠看見偏殿已經升殿了。議事的大臣們按序依次進去面聖,出來時,都是神色匆匆地去辦差了。藍墨亭凝望了一會兒,心中嘆氣。想到雲揚走時,時間太急,甚至無暇和他辭行。自入行宮以來,藍墨亭負責近侍陛下。從他的角度看,若說前方戰事緊,急遣雲揚奔赴,倒更像是因爲這一班聖上新進的心腹重臣的到來,聖上有心把雲揚藏起來一般。想到當時雲逸也是這樣藏人,藍墨亭不禁有些氣悶,難道雲揚這樣一個光彩的孩子,卻是這樣見不得光嗎?
繞過正殿,順小路,曲曲折折地來到偏靜的一處,正是梅園。這會梅花都凋了,只有虯枝在風中倔強伸展。藍墨亭站在梅林邊,掃目巡視了一番明衛、暗衛的所在。整個梅園,倒是隱了不少人,卻靜得風聲可聞般。
梅園,正是秦主淮墒幽禁處。
有暗衛飛身過來,無聲地單膝跪在藍墨亭身前。藍墨亭擺擺手,身後巡哨的鐵衛皆無聲退出林子,別處巡哨了。此處幽閉,聖上嚴旨,除了他和聖上暗衛及少數禁衛,其餘人是不準靠近的。別人只當聖上嚴謹,藍墨亭卻明白原因。初見秦主時,那肖似某人的面龐,讓他也吃驚不少。那一刻,藍墨亭也不得不承認,知道雲揚是秦國皇子和親眼見到雲揚父皇所帶來的震撼,後者明顯大於前者。二人放在一起,不用別人介紹,便也猜出他們的關係了,這大概也是劉詡爲什麼要把雲揚藏起來的原因吧。
“秦王如何?”藍墨亭詢問。
“回大人,秦王倒安靜。”那暗衛簡潔應,“戶錦將軍每日仍晨起練功,平日只在房中看書,不曾有異動。”暗衛擡起頭,頓了一下,“他……仍請見陛下。”
藍墨亭眉頭亦皺了皺。
兩人相對片刻,藍墨亭終是嘆了口氣,“我去吧……”
暗衛似是鬆了口氣,瞬間飛遁而去。
藍墨亭頓了頓,心裡罵了句臭小子,便折返方向,向梅林幽深處走去。
梅林幽深,有早春的殘雪,灰濛濛地,在地面上留下一塊塊印跡。藍墨亭踏着半溼的殘葉,緩步前行,耳邊,劍氣聲愈清。他駐下步子,眼前一片小小開闊地,當中,一個素色的身影,裹着銀白色的劍影,在風中舞得正盛。藍墨亭抿脣站下,劍影紛飛下,他緩緩閉目,耳邊彷彿聽見金戈鏗鏘,戰馬低鳴。
劍聲一頓,藍墨亭倏地睜開眼睛。那舞劍的人已經收勢,一手倒扣着劍,背在身後,轉過身來,朗眉星目,挺直的鼻樑,澄澈的面龐,漾着蓬蓬的英氣。正是初至行宮,便被解兵權,禁獨院的南軍將軍戶錦。
“大人。”戶錦見到藍墨亭,眉不經意地挑起。他的眉尾微微上揚,飛揚中又帶着柔和,此刻,那含着希冀的澄澈神色,讓藍墨亭一下子想到了自家的雲揚。
想到要對這樣的戶錦說些什麼,藍墨亭神色暗了暗。
戶錦瞟了一眼藍墨亭神情,便瞬間明白了今天希望的落空,他頓住笑,歉然點頭,“倒是有勞大人了,在下明白了。”
藍墨亭心裡擰了擰,不禁又暗罵方纔那個暗衛臭小子,戶錦每每這樣知情懂禮又通透,倒叫人心中時時不忍。
“將軍且緩緩心情,陛下此刻不動戶老侯爺,便是暫時無事了。”藍墨亭似有所指地看着他。
這話似是安慰,實則私授了訊息。被禁此處,除了一兩名僕役,戶錦能見到的,也就藍墨亭一人。外面消息被封得鐵桶一般,突聞此話,戶錦先是一愣,繼而中規中矩抱拳,“謝大人良言。”
藍墨亭笑笑,心道好一個機警的戶錦。便也不再接話,只笑着看他。
戶錦僵了僵,垂頭片刻。再擡頭,“父親……安好?”這話終問出口,雖逾矩也入情。
藍墨亭暗點頭,自己只用話輕輕一點,他便警覺,還用話反來試探。果然謀定即動,習慣反守爲攻,不拖泥帶水,不愧南軍赫赫有名的人物。
“安好,現在京中聖上賜的宅子裡。”藍墨亭笑着點點頭。
戶錦眉動了動,“驛館南軍?”
探問軍機?不過也正是目下最關鍵的問題,“移往皇城禁衛大營,目前安好……未得將令沒有異動。”藍墨亭知無不言,
戶錦松下口氣。兩個問題,除了讓他了解外界情形,更加證明了他方纔的大膽推測。不禁慨嘆聖上好籌劃。扣住父親,卻召即將入宮大選的自己先入行宮,想動身當日,自己甚至還穿着大選的禮服。此舉,讓他們無論京中還是行宮裡都不得動作。入了行宮,卻又晾着不見,囚得鐵桶一般。待自己焦慮難安時,卻纔遣來藍墨亭權當使者。這逼到絕路上後閃現一線生機,可是最熬人性情。聖上把握人心的手段,還真是深不可測。
戶錦心中反覆計議,不禁凜然握緊拳心。若是今日自己魯鈍不察,怕是明天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呢。
他凝眉半晌,緩緩道,“大人,戶錦自幼便隨父親在戰陣中歷練,所以……”
“所以,戶錦自小便明白,若處於不明的危險中,坐以虛待,不如起而奮爭。”聲音似是追憶。
藍墨亭知他意有所指,淡淡笑道,“果然是奮爭了。”
戶錦一震,“戶家並無不臣之心,外祖父樑相他也是一心爲了大齊……”
“朝堂上與樑相之事,聖上會有定奪。”藍墨亭輕聲打斷他。
戶錦怔了怔,也意識到自己情緒的失控,歉然垂頭。
藍墨亭見他爲難神色,心中亦替他着急,此刻,聖上肯對他用半點心思,便是日後戶家十分的機會,戶錦若仍猶豫,於聖上那,便是再難挽回。“戶將軍。”藍墨亭低聲喚他。
戶錦擡目見他焦灼神情,哪會不明白藍墨亭心意,低聲,“大人,戶錦……是想窄了。”聲音裡帶着微微的顫音,倒像一個委屈的弟弟。
藍墨亭忍不住拍拍他手臂。家國事,是男孩子該當的,爲難也是責任。戶錦無論多年輕,也是南軍成名的將軍,戶家唯一男嗣,陛下寄希望的臣子,該當得起也必須當得起。
戶錦緩緩閉目,沉了好一會,艱難咬脣,“好吧,……五處私兵,是早年留下,並無叛國勾當。如今……外祖父也是騎虎難下。”戶錦鄭重,“大人,那數萬子弟,也都是大齊子民呀……請代稟陛下,戶家,兩代爲國鎮邊,南軍上下亦都是大齊軍兵,我們願爲大齊興盛,盡心力,獻生命,求聖上給予三分信任,兩分眷顧,臣只得一分機會,會用生命去證明戶家的忠誠。”
藍墨亭亦動容。戶錦終於給出了陛下要的答案。他爲戶家,甚至爲樑相爭取到的東西,恐怕比他將付出的代價,要大得多。果如陛下料定,傳言戶錦狂傲不羈,內裡卻是至孝至信的人。寧陷進自己,也要救父親;寧虧待了自己,也不願身邊的人受牽連,這樣的性子,在戰場上便會成爲戰功卓越的名將,可是若說在這勾心鬥角、互爲利益的政事上,恐怕每一步,都難行。
藍墨亭安慰地衝他點點頭,“戶將軍的話,在下必轉陳聖聽。”
戶錦感激施禮,“謝大人。”這話,真心實意。
藍墨亭扶住他。又躊躕。
戶錦不解,“大人還有事?”
藍墨亭笑笑,“在下只是好奇,你怎知樑相不會成功?”
戶錦一愣,“先帝積弱,平氏當政,政事混亂時,外祖父都未動,如今新帝即位,勵精圖治,又手握兵權,亦尊外祖父爲帝師,一品首相,他又怎會有不臣舉動?”
藍墨亭目光閃了閃,戶錦當即明白自己的失言,“在下未敢批評陛下戳害老臣,只是想表明戶家心跡而已。”
藍墨亭握住他肩,示意他勿驚,“方纔已說了,是在下好奇,並不是陛下要問。只是……”藍墨亭深深地看着他,“這‘戳害老臣’四個字,太重,莫說嘴上,就算是心裡,也不能存半點這樣的念頭。”
戶錦明白藍墨亭好意,咬脣重重點頭。
藍墨亭悉心提點,和暖包容,與他相談,竟恰如父兄般溫暖。他感慨雙手回握住藍墨亭手臂,眼圈已微紅。
出了梅林,藍墨亭亦舒了口氣。與戶錦相處,他舉手投足,總會讓自己想到雲揚。都是二十剛出頭的孩子,卻爲何總是被壓得喘不得氣?藍墨亭轉頭看向梅林深處,那仍立在風中的修長身影,雖遠,自己仍能感受到戶錦起伏的氣息。藍墨亭並不後悔今日最後多說的那句話。自己近侍陛下多日,最瞭解陛下性情,戶錦這樣直來直去的性子,若在君前應對時,一個失查,恐遭陛下疑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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