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見

經過兩日一夜的奔波,黃昏時,劉詡和藍墨亭,終於來到沁縣城門下。

一身風塵,滿面汗水。掙命似地趕過來,卻在城外,止住步子。劉詡眼看着城門漸稀少的行人,久久未動。

藍墨亭終於知道了她的目的地。他眉簇得很緊。

“墨亭,”劉詡站了許久,仿似嘆息,“你似乎對我來此,並不驚奇,”她回頭,看着一直靜靜跟在身側的藍墨亭,“雲逸可都跟你講了?”

藍墨亭未料她如此直接,坦然點頭,“回陛下,鎮北侯倒是講了些。”

劉詡笑笑,“怎的近了家,倒拘謹了?”

藍墨亭垂頭。

劉詡又嘆氣。自己面對近在咫尺的雲家老宅,也是一樣的拘謹呢。

天色越暗。四周無人。

“陛下,若不進城,恐城門就要關了。”藍墨亭在身後小聲提醒。

劉詡仿似沒聽見,又站了一會兒,直到城門半合的一瞬,才突然縱馬,奔了進去。

有城門兵丁上來盤查,藍墨亭跟上來,一擺手,他們自然認得,都點頭散開。

藍墨亭護着劉詡,縱馬在無人的長街上。

馳了一陣,劉詡緩下步子。

“墨亭,”奔了這一陣,她彷彿情緒高漲了些,“你說……”

“什麼?”藍墨亭聽不真,馳近了問,“您說什麼?”

劉詡突然勒住馬繮,藍墨亭也停下,狐疑間,才注意到,已經站在雲府的大門前。他訝異,從沒來過沁縣的聖上,卻對雲宅如此熟門熟路?有某些過往從腦中閃過,他不禁深深看了劉詡一眼。

古舊的厚重石階和兩座石獅,門楣上仍掛着古樸的詩書傳家的題匾,這一切,都在她的密報裡,事無鉅細地一遍遍呈送,如今雖是初見,卻如此熟知。劉詡想到雲揚曾經在這裡長大,心頭就熱起來。

駐在門前,好一會兒,藍墨亭聽她緩緩問,“墨亭,你初聽雲帥提及此事,是何心情?”

劉詡未回頭,藍墨亭看不清她神情。只覺聲音有些澀。是啊,初聽揚兒和聖上的事,他是什麼心情呢?藍墨亭仔細回憶了一下,當日聽說後,他最初是震驚和難以置信,其後,就和雲逸當初一樣的反應,慌。替雲揚急,替雲家擔心。最後,同雲逸一樣,想着要把揚兒遠遠帶離這是非地。

不過這些心情,可不能當着正主劉詡提及。

劉詡卻已經心知肚明,悵然笑笑,所有人都是如此反應,那他……

“墨亭……”劉詡轉回頭,藍墨亭看到她臉上掛着鮮見的不安和無措,聲音也含着柔軟,“墨亭,你說,這其中曲折,我該如何,向他解釋呢?”

“他?”是說雲揚嗎?那個乖巧可人的小揚兒,那個隨時被自己拎過來修理一頓的小傢伙,會讓一國天子怕成這樣?定是愛到極點,在意到心尖子裡啦。

藍墨亭實在不忍看劉詡的神情。

“揚兒他……很聰明,……是個乖順的孩子……”

他語無倫次地想安慰她,卻無從。

“揚兒?”劉詡聽着這熟悉又陌生的稱呼,半晌,笑容溢出。如此溫暖,如此明晰,那人如今就在門裡,自己卻在這裡自顧煩惱不休,真是近他情怯嗎?

“他可有小字兒?”劉詡放鬆心情,好奇地問。

藍墨亭也彎起嘴角:“盍宅上下,都叫他揚兒,未取小字兒。”

“揚兒……”劉詡拖長聲音,一個字一個字從脣齒間吐出來,細細玩味,陶醉其中。

“噢,那他……”品味了好多遍,劉詡又要問,有關雲揚的一切瑣碎小事,自己真的知道得太少了。突見藍墨亭強忍嘴角笑意,不禁臉也紅了。

“什麼人?”藍墨亭忽地眯起眼睛,斷喝。劉詡茫然間,已經被一隻有力的臂膀撈在身後。

靜謐,突被一點殺氣劃破。與此同時,門內一男人掠出。

“什麼人?”門裡跳出的男人同時低喝。

兩人都是一愣。

趁着月光凝目一看,藍墨亭險氣得笑出聲,不就是上回押雲揚回府的那四個大頭兵之一?

“元帥父親?”那趙丁也頗識人,一下子想起當日的藍墨亭,不由自語。

“誰?”劉詡從他背後探出頭,“雲老爺子回來了?”

藍墨亭尷尬至極,他咳了兩聲,翻身下馬,把劉詡扶下來,回身吩咐,“快開中門待客。”

趙丁卻一下子撲過來,把藍墨亭胳膊肘兒死死拉住。

“幹什麼?有話說。”藍墨亭甩手,煩他。

趙丁卻彷彿得了救星,大喊,“雲三爺有險,大人快去。”

藍墨亭和劉詡都震了一下,丟下仍喋喋不休的趙丁,齊往門裡衝去。

------------------------------------------------------------

兩刻前,雲府。

尚昆和尚天雨佇立在雲府的屋脊上。

“都說別急,又抄山路,又施輕功,陛下哪會這麼快到的。”尚昆看着尚天雨重傷後,因多耗內力而蒼白的臉色,心疼。

“到也到了,主上說不準馬上就來呢。”尚天雨嘴硬,心頭卻突突跳,嗓子也發甜。他努力調息,生怕一口血嘔出來。

尚昆嘆氣。扯過人想度點真氣給他,沒等行功,就見幾條黑影,同時從院子四周騰出來,掠上屋脊,隱隱把他倆困在當中。

“嗬,還是高手。”尚昆眉一挑,笑了,“小雨,指指,哪個是咱們要找的人?”

尚天雨向四面張了張,飛身上來的四人都是面色凝重,手握兵刃,殺氣外溢。他撇撇嘴,他又沒見過雲揚,哪知道哪個是。

“閣下何人,是路過還是走錯了路?在下可以不計較你們闖入官宅的罪,走吧。”趙甲沉聲。

但見對面一老一小,自顧自低聲聊着什麼,全沒把他的話聽進耳朵裡。

趙甲一生挫敵無數,遠沒有此刻這麼緊張。雲揚還在病榻上,這兩天來,時而清醒,時而昏睡,一點抵抗力也沒有,來人卻隱隱是兩個絕頂高手。不知是何來意,不知自己一方能不能守得住。若是失守……趙甲鋼牙咬緊,若是失守,如何向元帥交待,唯有以死謝罪了。

尚昆一手度真氣給尚天雨,一邊朗笑,“年輕人,口氣蠻大的,只告訴老夫,哪個是雲家人就行了。”

來者不善。四人都握緊兵刃。尚天雨急要解釋,被尚昆用內力一蕩,只得閉上嘴。

趙甲使眼色給趙丁,要他前門守着。也是以防萬一,他兄弟四人莫斷了根纔好。趙丁哪裡肯依,還要強爭,被趙甲凌厲的眼神一瞪,登時含淚奔下屋脊。

所幸對面二人未攔。趙甲心裡鬆了鬆,握緊兵刃。

“師父,做什麼?”尚天雨猛拉住尚昆,師父體內蓬動的內力,讓他緊張。

“沒事,試試他們斤兩。”尚昆江湖人心性,豪放地一笑,丟開尚天雨,大鵬鳥一樣,向餘下趙氏三兄弟掠去。

“報上名來。”氣勢壓人。

“你先報上名。”趙乙斷喝。

“嗬嗬,幾時江湖上倒了規矩?”尚昆是前輩,豈有先報家門的道理。

三人都是面上一紅。趙甲端正了態度,以江湖規矩,“趙氏四兄弟,江湖上無名。”

尚昆朗笑,“嶺南老頭子,尚昆。”

好響的名號。趙甲知道今日他們三人斷是難活了,“兄弟們,今日就算舍了命,我們到地上,也做兄弟。”

他沉喝一聲,迎頭上去。

尚昆心裡暗叫好漢子,手上卻不鬆,幾招下來,把三人逼落屋脊。

“功夫挺俊。”尚昆一手拉着尚天雨,一邊跟下來。

院子東角一間屋子透出燈光。

“慕先生,外面是誰?”一個略弱的聲音,帶着些沙啞,卻也掩不住原本的清越。

尚天雨自落到地面,心就一直提起,聽到房內的聲音,他一下子屏住了呼吸。

雲揚自昏睡着,掙着醒來,強撐着坐起,望着窗外凌亂的身影,心沉,“慕先生,扶我出去。”

慕御醫怎麼肯,苦勸不住,雲揚心急如焚,掙着起身,未及披衣,搶出房門。

尚昆側目掃見房裡出來的一老一少,心中就有了數。擡手只一揮間,趙甲幾人就被拂倒,動彈不得。他轉回頭,認真審視着立在風中的皎白少年。

這少年只着中衣,飄灑衣袂下的身軀,雖病弱,卻仍可看出內含着的勁力。皎皎月光下,面色沉穩似玉,蒼白幾近透明,月色爲這少年鑲了遍身的銀華,看得直晃人眼。若不是少年漆亮的星目閃動着情緒,幾乎要以爲是月宮謫仙,落入了凡塵。

尚天雨早就愣在當地。

尚昆心裡苦笑,看這少年風采,必是陛下要他來救的人了。

雲揚上下打量了一下尚昆師徒,又轉目看了看只幾招便無法動彈的趙甲三人,心中駭然。今日就算是自己沒傷沒病,內力沒失,在如此高手眼前,也全無反抗的餘地。既然這樣,若能把趙氏兄弟救下來,也算是萬幸。

“老前輩,請放過這三位,他們是在下朋友。在下姓雲,單名揚字,纔是閣下要找的雲家人。”

“少主。”慕御醫扶着他,心疼如刀絞。

“這位是本縣醫生,請老前輩放了他們,有事,找在下即可。”雲揚連帶着替慕御醫撇清。

尚昆認真審視着雲揚,不卑不亢,語調不徐不急,黑白分明的眸子裡,透着讓人心安的鎮定。且不論這少年身份,單就這份臨危不亂,有情有義,他,非常喜歡。

正待說話,忽然尚天雨驚喜回頭。尚昆也聽出來,應該是劉詡來了。

聽聲音,劉詡還在二門外往裡趕。時機稍縱即逝。尚昆眼中精光一現,長笑一聲,“好好,且讓老夫試試你斤兩,接下我十招,再談你的條件。”

雲揚內功盡失,自然聽不到救兵的腳步聲。聽尚昆出言,他反倒精神凜然一振。既然對方有條件,他就有辦法迴旋。雲揚朗聲笑道,“好好,說好十招。”“招”字咬得很重。

尚昆已經笑意掛滿鬍鬚。既然是出招,自然是見招拆招,不準用渾厚的內力欺負人,這估計是這少年話後面的意思吧。能於劣勢中找到利於自己的蛛絲螞跡,這少年,果然有些意思。

尚天雨急得扯住師父,卻被尚昆用含笑的眼睛止住。尚天雨知道師父人老,性子卻越發地隨意,這一刻,恐怕玩心大起,知道他不會傷害雲揚,無奈放手。

眼睛緊盯着後撤一步的少年,心裡竟也存着要看看他斤兩的想法。

雲揚他環視了一下院中的人,心中明白,自己這一役若不能讓這個看起來沒有惡意的老人滿意,恐怕也是過不了關的。一股鬥志在心中燃起,長吸了口氣,胸中仍無點滴內勁,渾身痠痛無力,但只要還有心智半點清明,自己就有能讓他滿意的機會。想至此,他長笑一聲,“前輩有禮。”就執先著,迎了上去。

電光火石間,三招遞出,兩人已經錯身。雲揚轉回身,略喘息。

尚昆眼裡透出詫異。這少年,招式出自正統,卻又時而夾着實戰中的機變,一招遞出,卻不拘泥,往往順勢而變,直取最有效的部位,一搭手,使知他是在萬人敵陣中歷練出來的。只是沒有內力,不然動作恐怕會更精落些。

“再來。”他笑着招呼。

雲揚眼中也蕩着激賞,他笑抱拳,斂氣淨心,又撲回戰圈。

劉詡和藍墨亭趕到時,正看見衣袂飄飛的二人纏鬥在一處。

“主上。”尚天雨先迎了過去,眼中透着久別後的欣喜。

劉詡見是尚昆,心中大定。伸手拉過尚天雨,上下審視,“身子好些?尚老俠這是……”

兩個問題,卻是把自己擺在前面,尚天雨眼角有些溼,彎起脣角,“師父說要試試他……屬下已經無事。”

劉詡憐惜地握了握他的手指。這尚天雨,果然至純至性,受了委屈,卻還顧及自己的心思。

藍墨亭卻異常緊張,他隱隱蓄集內力於指尖,一瞬不瞬地盯着場上局面。

劉詡和尚天雨向場內看去。

雲揚一招遞出,分神向外圍看,先掃過藍墨亭,再看到劉詡,他心神一震。

高手過招,最忌分心。雲揚一頓,尚昆手上加力,一掌擊在他胸前。雲揚踉蹌了兩步,撲在地上,一口血直噴出來……

“呀。”劉詡驚呼出聲。率先跑過去。藍墨亭和尚天雨都不能越過她去,只得跟在後面,幫助扶住雲揚。

“你覺得怎樣?要不要緊?”劉詡扶住雲揚,入手只覺雲揚瘦得硌人。不由心都顫起來。顧不得旁邊有人,把他帶到懷裡,心疼地用衣袖拭雲揚脣邊血跡。

雲揚心內氣血激盪,剛張口,一口血又噴出來。他側過頭,盡吐在地上。

“揚兒,”劉詡淒厲。在場的人都是一震。

雲揚緩過一口氣,定下心神,只覺胸中不再憋悶,氣血開始流通,他衝劉詡安慰地笑笑,側頭看向負手在一邊關切地看着自己的尚昆,“多謝前輩耗費內力,助雲揚打通血脈,再造大恩,無以爲報……”

原來中毒時,急切間,他自閉身體幾處大經脈,卻不及搜得解藥,等得毒侵全身,已經功力盡失,無法再行血了。毒越入深,氣血也日虧竭,身體纔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傳說中有高手可以用外力幫助打通經脈,沒想今日見到真人。在場會武的人,都肅然。

慕御醫心急如焚。經脈一通,毒立時就會遊走心經。他急蹲下,從劉詡手中拉過雲揚手臂,就搭脈。

劉詡不防,被甩了一下。尚天雨先立起眼睛,“何人,無禮。”

雲揚擡目看劉詡身後那豔色少年,方纔好像被劉詡執手牽着的人。雲揚心裡猜出他大概身份,忙擡另一隻手,按在劉詡臂上,低聲,“他是我府上延請的名醫,冒犯處,請……小姐勿怪。”

劉詡垂目,見雲揚略溼的目光裡,竟含着求懇,不由怔住。她扭頭看向藍墨亭,一直未發一言的藍墨亭悵然笑笑。劉詡就全明白了,雲揚對自己的身份,已經猜測得八九分。果如藍墨亭方纔對雲揚的四字評價。雲揚,先把自己的位置擺在臣子之位,而後纔是心內傾慕之人。只有這個原因,才能解釋雲揚此刻爲救老醫生,語氣中流露出的過多的恭謹。

既然如此,再掩飾反過矯情。劉詡擺手,“天雨退下。”

尚天雨氣鼓鼓地收手,返身走回師父身邊。

雲揚心思一鬆,感覺意識漸沉,知道自己耗力太多,支撐不住了。他迷糊間,看見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關切中含着愛憐,溫暖的懷手抱,有凌亂的心跳,素手纖纖,正一下一下,徒手拭去自己脣邊血跡。

如此溫暖,如此安心。

雲揚長長嘆出一口氣,於模糊間,盯着那閃着晶瑩的眼睛,不肯陷入深眠。

若是這一刻後便不能再醒,他定會終身遺憾有一事未做。

他,用最後一絲力氣,於模糊間輕輕擡手,至劉詡眼前……

劉詡看着他修長手指,輕觸到自己臉頰。象一片羽毛,像一縷春風,拂過,便頹然無力,向地上垂下去。

“揚兒……”劉詡痛呼。

雲揚整個人失去意識。他的指尖,還殘存着,劉詡頰上一滴滾燙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