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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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流,在兩人中間流動。

半晌。

劉詡苦笑,“那……朕是該稱卿揚兒,還是該叫洛太子?”

雲揚僵了肩膀。他仰起臉,看着面前的人。她是自己的愛侶,要傾心相待一生的人,她是他敵國的君主,亦是他的君王,生命中如此複雜卻割捨不掉的人,正澀澀地看着自己。他緩緩開口,聲音沉重,“陛下,臣是……楚洛。”

劉詡一怔,隨即笑得更苦。

雲揚垂下掛滿晶瑩的眼睛,聲音有些微顫,“臣,是楚洛,也是揚兒。”

劉詡細覓他話裡的意思,眼睛一亮。

雲揚知道她意思,卻更黯然。是秦國的皇子,就該肩負一國興衰,可他在內不能侍奉雙親,對外沒能保家國黎民,自問不孝不忠之事,都做了個遍。在齊生長了十餘年,沐雲家大恩,又承陛下愛慕,卻只能以這樣尷尬身份坦承心聲,想到不久還將這樣面對大哥一次,他深覺無地自容……

成長中,曾經爲了父皇的驕傲,母后的寬心,曾經爲了大哥的期望,雲父的欣慰,自己無時無刻,鞭策自省,該學會的力保無一不精,能學會的力求無一不通,學不會的、做不好的情形,在自己的生命中,從不允許發生。無時不傾盡全力,自問心安。可是,唯獨面對劉詡,這個生平第一次自己選擇的真心之愛,卻一次次令她失望,受累。

這一刻,雲揚幾乎懷疑自己在古道上的決定。迷茫,無措,這種無法把握的情緒,繼他幼時獨自離宮後,再次令他心緒大亂。

“朕聽聞十餘年前,秦後宮之主不幸病故,卻有秘聞傳出,實是死於後宮爭鬥的讒害裡……揚兒是那時流落出宮的?”話只說一半,她就覺得雲揚縮緊了肩,渾身開始打着顫。劉詡突然意識到,自己問了一個極其殘忍的問題。

“……算了,擇日再說這事吧。”劉詡下意識的話,從口中流出。一怔下,心中越加明白,自己,真的看不得雲揚這樣傷心。雖然理智上告訴自己,必須問清。

雲揚閉目,往昔,拽着心底最不堪的痛,一絲絲抽出。他深深吸了口氣,抑住心中如潮水的翻騰。沉了好一會兒,睜開眼睛,紅紅的眼圈,掛着苦澀的堅定,“母親被縊死後,臣幾乎被溺斃,幸爾被一何姓內侍救起,星夜獨行,想着,能永離秦境,走得越遠越好……”記得當時,好像是橫跨了整個大齊,一直走到了北邊的邊境,得遇雲逸大哥……其中艱辛,總以爲痛徹不想再提,誰知,開了頭,也只兩句便說清了,果然時間可以撫平一切。雲揚自嘲地彎了彎脣角。

果然是坦承。

又想到大漠偶遇,劉詡心內一動。

雲揚敏銳地感知到了她的氣息,微動了動,深伏下身,“臣,罪犯欺君,卻不是有心……”

劉詡苦笑,這雲揚,果然聰明。可又不辯解,不脫罪,就這樣坦承,如果不是對自己的寵愛太篤定,就是坦陳前,就抱着必死的心。雲逸已在徵秦,藍墨亭因着都天明的原因,已經是帝黨肱股,雲家一時無虞,看來,雲揚沒了後顧之憂,才如此甘心。

“秦主帶來的皇子……”她想起文件上的那個“楚洛”。

“臣不知……”雲揚據實,未加妄測。

劉詡頓住看他。果然片刻,雲揚垂頭,“父皇自失母后,據聞心智大亂。光憑這些年與齊交戰,秦朝政令朝令夕改,委任將領朝臣無據可依,全憑主君一時興起,就可推知。”他揚目看了看劉詡,劉詡笑笑點頭,她承認,若不是這樣,秦遠比齊富足,不至兵敗至此境地。

“此回,以假秦儲與陛下聯姻,定也是父皇衝動之舉……”他咬咬牙,“錯未及鑄成,還求陛下寬恕。”

劉詡出了出神,探手扶住他肩,雲揚震了一下,順從地跪直身子,直視着她探尋的眼睛。

“雲逸……”劉詡躊躕了一下,問出心中最大的疑惑。

雲揚眼中終於染上顏色,他膝行半步,“大哥並不知臣身世……”忽見劉詡眼中似笑非笑神情,雲揚咬脣,果然是自己真着急了,他理了理思路,“雲帥不知臣的身世,只是捕風捉影地猜測,便甚爲憂慮,便將臣……遣回鄉中……”

藏匿。劉詡腦中轉出這兩字。想到當日屢次遣人云逸軍中找尋,最後還派出了尚天雨和慎言,均未查到雲揚其人。現在雖然明白雲逸做法是兄弟情深,無可厚非,但自己心中不能說是沒有怨氣。她眼裡有厲氣閃過。

心思轉了幾個彎,垂目,卻見雲揚垂目屏息,筆直地跪着。

“不替雲帥求情?”劉詡詫異。雲揚不可能看不出自己眼中一閃而過的殺機。

雲揚輕輕搖頭,擡目,靜靜地看着她,一字一頓,“陛下氣過了,便就過去了。”

劉詡撫額。雲逸也好,秦主也好,明明是雲揚要以命保全的人,卻看着雲揚以引頸就戳的姿態,傾心給予自己的信任,讓自己無法不震動。

雲揚垂目。

情事與政事,永遠不要摻和在一起,這是他兒時以來,便得到的血的教訓。銘刻,刻骨,亦深以爲意。坦誠相告,絕不僅僅因爲面前的人是傾心愛自己的人,更在於國事,政事中糾結的人,兜兜轉轉的命運。雲逸不會獲罪,秦主可以周全,這是雲揚在心裡最堅定的想法,他亦相信,齊主劉詡,亦有這樣的胸襟和遠略。

“揚兒呀……”良久,劉詡苦笑喚他。

一句揚兒,雲揚心內百味縱橫。他再擡起頭,看到的是劉詡心疼又安撫的笑意。雲揚眼中一澀,幾乎滴下淚,他狠狠地咬住脣,“是。”

“有人曾稟朕,說雲家三子,爲人心細,膽大,做事出人意表,周全細密。現在看來,果然沒說假。”劉詡看他眼睛。

雲揚遲疑一下,明白過來,苦笑,“國丈謬讚。”

劉詡點頭,這話是國丈提及。

劉詡再伸手扶他起身,雲揚笑笑搖頭。劉詡失笑,這小子,果然聰明。

“劉肅老王正在各地派兵,圍剿樑相私兵,國丈亦相隨襄助。”劉詡看着雲揚,神情和語氣轉爲鄭重。

雲揚凝眉想了想,便消化了劉詡透露給他的海量信息。他思索着,就事論事,“大批私兵,該是樑相早備下的,恐怕提防平太妃的意思更多些。陛下即位,樑相亦是傾盡全力的。只是那私兵由來已久,弓已上弦,再解散已是不可能。……他們名爲私兵,但並未實際作戰,實際上不算是謀逆,且都是大齊子民,爲保國計民生,還是威嚇爲輔,宜招不宜剿……”

看着雲揚認真思索的樣子,聽語氣,彷彿並無身份嫌隙,果是在大齊久了,思路上都有了雲逸的痕跡。劉詡失笑,深深讚許,“果然他們二位沒看錯人。”

雲揚從沉思中醒悟,驚覺自己逾越得過,不禁咬脣。卻見劉詡眼睛裡已經透出亮亮的光采。

在雲揚略詫異的注視下,劉詡緩緩起身,“剿叛一事,劉肅老王坐鎮中軍,與國丈二人合力舉薦揚兒做副帥。”

迎着雲揚震動的目光,她從身後桌上取來一枚金牌,居高臨下,鄭重,“爲大齊,力挽十數萬即將自相殘殺的兵士的性命,保我宣平朝開朝便能息刀兵,掩血光,民生安居。揚兒,你可願……領此君命?”

“陛下!”雲揚愕然半晌。金牌懸在頭頂,劉詡期待的笑意,夾雜着最重的囑託,他覺得兩臂有千斤重,竟無法托起。

“揚兒不願?”

擡目,劉詡已經半蹲在眼前,一手握住自己冰冷的指尖,暖和溫厚。雲揚使勁眨了眨眼睛,消去霧氣。面前的人,不只是溫情繾綣的愛侶,從和暖笑意裡,散發出的大和之氣,讓他愈加動容。他認真審視着劉詡,彷彿要把她刻印在心底。

“怎麼?”劉詡好笑地看着他既凝重又有些孩子氣的專注,“承認了楚洛,就不認得朕了?”語氣帶上輕鬆的調笑。

雲揚緩緩彎起脣角,“陛下才可謂心細,膽大,做事出人意表。”劉詡挑眉,雲揚頓下細思量了一下,“……時時令臣……耳目一新。”

“咦?”劉詡詫異挑眉。兩人相視,心有靈犀。

“那接令吧。”劉詡晃了晃金牌。

雲揚這才把目光調到那名晃晃的一塊上,說來也不陌生,親手劫下過四塊,他垂目想了想,“陛下信臣?”

劉詡自信一笑。

雲揚一狠心,“既是如此,請許臣自專。”

“這麼快就講條件了?”劉詡再次失笑,“準。”

“謝陛下。”雲揚本就是跪着,此刻微抖袍襟,重新跪好,大氣一禮,骨子裡透出的,畢竟是秦地雍容。

劉詡感慨起身。伸手,停在他面前。這下總該起身了吧,瞅這小子跪了大半天,劉詡確實心疼。

雲揚紅了臉,“謝……陛下。”

看着雲揚咬着牙,勉力起身,她到底埋怨道,“早就叫你起來,……”

“無妨。”半吸着涼氣,雲揚習慣性地擺擺手。

拿這個從不把自己當回事的小子,暫時還真沒辦法。“拿着吧。”記起牌子還在手上,劉詡再遞過去。

雲揚笑着推開。

“咦?”劉詡詫異,不是說好了?

“陛下許臣自專的?”雲揚露出小白牙,笑得很簡單。

“怎麼說?”劉詡不解。

“臣身份敏感,不宜任副帥這樣的重職,”雲揚鄭重,“若陛下信臣,請準臣自專。臣願做老王幕下一客卿……

劉詡倒吸冷氣,“無官無職,軍中何人會聽你的?”

半晌,雲揚嘆氣,“陛下,軍人……憑的不是官職。”

劉詡恍然,卻有些不忍。雲揚苦笑,撩袍要再跪,劉詡一把扯住他,無奈,“隨你。”

“……謝陛下。”

兩人互挽着,四目相對,心跳互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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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

陛下處理完事務,急回寢宮。

雲揚已經停當,準備啓程。

劉詡心疼又歉意,囑隨行御醫一定照顧好人。雲揚苦笑再拒,“陛下,哪有幕卿帶御醫隨行的?”

“……”劉詡不鬆口,轉目又呆住。雲揚着淡色儒衫,外罩藏青色長袍,月光皎皎下,淡雅出俗。

“從沒見你這樣穿。”劉詡驚豔。

雲揚擡手臂上下打量下,不以爲意,“哪有幕卿着武將服?”自然不能箭袖腰封,不過這樣寬袍展袖的,確實有些……想到此,他從腰間摸了一下,想起沒帶劍,一柄摺扇代替了長劍插在腰裡,他只好拿在手裡。

劉詡頓時破功。面前儒雅少年,趁着月色,輕搖紙扇,笑意從漂亮的脣角,眼梢緩緩流溢,彷彿翩然謫仙。

“好吧。”她口乾,“御醫隨你不帶,不過劍得帶上防身。”

雲揚揚揚紙扇,“一樣用。”

這小子。劉詡再次拿他沒辦法,點頭答應,心裡想着暗暗派暗衛在後面護着就是。

執着走了一段,劉詡停下。

“秦主已經到京,我準備召他到行宮一晤。”

雲揚似是震了一下,卻沒作聲。

“想見一下嗎?”劉詡看他。此處是松林,月色暗淡。暗影中,只見高挑的雲揚略側過臉,看不清他表情。

“召來也好,可保父親性命,謝陛下。”雲揚聲音平靜,“他……臣,不想見。”

“也好。”畢竟時機沒到,劉詡贊同。

“陛下。”雲揚握着繮的手略緊,才覺出手心沁着汗,他看了看前路,決定把握最後的機會,轉身面向劉詡,澀澀,“臣有一事相求。”語氣竟微顫。

“什麼?”劉詡聽這話,心裡有些酸,自見面,彷彿雲揚一直在爲別人求情,這次又爲的什麼?

“臣母后,有一貼身內侍,姓何的,已在齊境隱了十年……”他頓下,劉詡亦瞭然嘆氣。

“求陛下饒他。”多日未得何公公消息,今日陛下於繁忙事務中,先與自己一談,便說明了問題——何公公,定是被捕了。

“……”

“廢去武功,終身圈禁……”雲揚微顫着聲,“便是陛下許臣的宏恩。”

“……”劉詡看着雲揚微緊的肩,心裡又疼又澀,半晌,她啞着聲音,“今天上午時,你是否就給自己做了這樣的結局?”廢去武功,終身圈禁?

雲揚略震動,亦無言。

“揚兒信我?”

雲揚咬脣,今天曾問她的問題,如此亦在拷問着自己的真心。他確實做了最壞的打算,卻也有最好的希翼。信,無關情愛,願得真心。

寒風瑟瑟刮過松林,彷彿有誰在無聲地訴說心聲。

半晌,月兒從松林間探出半個臉兒,柔和如瀉的銀光,一下子鋪陳下來。劉詡探手握住雲揚的手,看着雲揚半肩的流銀,滿目的星暉,顫聲,“揚兒一路珍重。”

“陛下亦請珍重。”雲揚垂止,凝視着華光中的劉詡。

寒風中,兩人同時,展臂輕擁……

月兒再次隱在林後。墨色如漆。雲揚鬆開手臂,推開戰馬,後退半步,屈膝跪在厚厚的松針古道,鄭重拜別。轉身翻身翩然躍於馬上,戰馬彷彿也感知到了遠處戰場的灼心,咴咴長鳴。

劉詡眼睛已經溼了。她抑住想把人留下的渴望,“揚兒,珍重。”

雲揚於馬上風中,扭頭,留下燦然笑靨,一如大漠中少年英氣,“陛下,臣拜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