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奢料得一點不錯,秦王此時,正在寢殿等着國相。他手持一卷竹簡,皺着眉頭,邊踱步邊掃看着簡書的內容,明顯有些煩躁,他突然發問:“那楚使伍奢,是伍舉之後?”
一旁小心侍立的永巷令忙答道:是。
秦王有些不解,問:“那楚國新君之位,乃是殺兄自立,謀奪而來。伍家素有忠直之名,伍奢怎麼會趟這混水?”
永巷令小心答道:“聽說……是新君再三延請,他方接了世子太傅之職。”
秦王沉吟道:“楚君得人啊……”
永巷令低着頭,不敢接話。秦王將竹簡草草一合,幾步走至案邊,將竹簡往案上的竹簡堆上一擲。永巷令忙上前整理。
一內侍入,快而無聲地走到永巷令身側耳語了兩句。永巷令微現意外之色。秦王信手又取過一卷竹簡,唰地展開,頭也不擡地問:“人到了?”
永巷令湊至秦王身邊,輕輕說了兩句。秦王的手微微一頓,擡頭向殿外看去,臉上神情有些古怪,過了好一會兒,方道:“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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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襪黑裙,施然中帶着遲疑之意入殿,殿中的潔淨的地板在燈光下微微反着光,襯着嘉太妃的纖弱的身姿,有如踏冰而來。
殿中只餘永巷令一人侍於秦王身後。秦王立於座前相迎,由於難以掩飾的意外與一些別的情緒,他的神情顯得有些過於鄭重嚴肅。
麗人一身簡素、弱不勝衣。恍惚間,一如當年,他看着她姍姍而來。
當年,得知候選諸女中,有人殊麗無雙,他年方弱冠,難免好奇,一見之下,驚豔之餘,便留了心,但其實二人並不算熟稔,不過寥寥幾面。後來她被父王所納,爲避嫌疑,二人均着意小心;他即位後,年輕君王,大位不好坐,他處處小心,反而比做世子時更爲持重,故而二人似如今這般私下見面,極是少有。
嘉太妃走得近了,秦王收斂了心思,低頭拱手爲禮。
嘉太妃表情也有些緊張,輕聲道:“本宮來得冒昧,還請大王……見諒。”
秦王禮貌地說:“太妃前來,必是有事,不必這樣客氣。”
嘉太妃再不多言,盈盈屈膝下拜。秦王一怔。
卻聽得嘉太妃語聲悽楚:“不祥之人,請大王垂憐。”
秦王微微動容道:“太妃這是……”
秦王邊說伸手欲扶,他的手將將觸到嘉太妃的外衣時,嘉太妃顧自深深低下頭去,露出白皙的後頸。
嘉太妃哀懇道:“求大王,看在先王的面上,容本宮守寡全節!”
秦王的手凝滯片刻,還是繼續伸了出去,虛虛扶在嘉太妃肘邊,和聲道:“太妃何必如此,快請起。”
嘉太妃有些執拗地:“請大王應準。”
秦王不禁有些心煩,他穩了穩心緒,和聲道:“寡人正有事要與太妃商議,還請太妃起身,也好說話。”
嘉太妃有些狐疑地擡頭,見秦王神情溫和,不好再堅持,便欲順着扶持起身。秦王之手觸及嘉太妃的上臂,雖隔着衣服,二人均是微微一頓。永巷令忙上前接着攙扶,秦王只得將手收回。嘉太妃退開一步,站定了,向秦王微微頷首,輕聲道:“大王請講。”
秦王話到嘴邊,又不禁猶豫起來。嘉太妃探詢的目光看向秦王。秦王無意間一掃,不覺怔忡。
嘉太妃柔聲問:“大王要說什麼?”
秦王猛然回過神來,有些尷尬,定了定神,斟酌着道:“今日……晉使呈文,爲晉君……求聘太妃;楚使亦求奉太妃歸寧。不知太妃……可有耳聞?”
嘉太妃驚愕道:“怎麼楚使也……”
秦王不敢正視嘉太妃,嘉太妃卻緊盯着秦王不放。秦王硬着頭皮道:“這晉楚之請,若擇其一……”
嘉太妃臉色唰地白了:“大王這是要趕本宮走?”
秦王解釋道:“太妃誤會了,寡人並無……”
嘉太妃劈頭打斷:“那大王此言又是何意?”
秦王原本便焦灼的心頭不禁亦生起一絲火氣來,他控制住了情緒,語氣卻不禁有些冷了下來,道:“寡人不過是與太妃商議。”
嘉太妃也意識到自己有些過激,有些不自然地微微側過臉去,鄭重道:“本宮,絕不再嫁。”
嘉太妃的語氣雖不似之前尖銳,但語意堅決。秦王並不意外,問道:“那……太妃可有省親之意?”
永巷令一怔擡眼,馬上又垂下了眼簾。嘉太妃更爲狐疑,但其中干係又豈是她能想得透徹的?她一時有些摸不頭腦,試探地道:“大王是說……”
嘉太妃突然眼睛一亮,問道:“大王之意,本宮歸楚,便可推託了那晉君?”
秦王不答,算是默認。嘉太妃喜道:“那本宮能帶孟兒回去麼?”
秦王一愣,只覺太妃的喜色有些刺眼,淡淡問道:“太妃很想回母國麼?”
嘉太妃急切地說道:“只要能與孟兒清靜度日,本宮去哪裡都願意!”
雖然不是不明白她爲何這般急切求去,但秦王心頭只覺莫名不快。他的眉頭微微皺起,語氣更加冷淡下來,道:“太妃當知,我國王子王女,若非入質、外嫁,均不能擅離。”
嘉太妃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態度有什麼不妥,只一心哀懇道:“就不能……破一次例麼?”
秦王眉頭皺得更緊了。這一下,嘉太妃察覺出了秦王的不悅,只是她會錯了意,她呆了呆,微微苦笑了一下,緩緩道:“本宮不懂國事,但也知大王這是遇到了難處。既然大王要本宮走,本宮本無不依之理,只是……本宮只有這一個女兒……”
嘉太妃淚盈於睫,屈膝而跪。永巷令意外地忙上前欲扶,嘉太妃舉手製止了永巷令,又低下頭去。泣聲道:“本宮從未求過大王什麼,只這一回……本宮只求大王這一次……求大王看在……”
嘉太妃的語聲滯了一滯,才繼續說下去,哀求之意更盛:“求大王,可憐我孤兒寡母……”
秦王心頭一半憐憫、一半則是有些氣惱。
女人若是一味倚仗自己的美麗,乞求與要挾他人的憐憫庇護、試探他人的底線,有時也會引人反感。
秦王沉聲道:“太妃既知此乃國事,當識大體。”
這個大帽子扣下來,嘉太妃一時啞然,她心中越發氣苦,憋出一句:“若是本宮不回楚國,大王是否……便要將本宮嫁往晉國?”
秦王忍不住脫口而出:“寡人若是準了太妃帶上長公主,太妃是否便不介意嫁去晉國?”
嘉太妃一震,睜大了雙眼看着秦王。二人就這麼僵持着。終於,嘉太妃面露絕望,低下頭去,輕聲道:“大王既這樣說,本宮……哪裡都不去了。”
秦王只覺心頭焦躁,衝口而出:“太妃定要這般爲難寡人麼?”
嘉太妃臉上浮起一絲譏諷的笑意,反問道:“爲難?難道大秦如今連一個寡婦都保不住麼?”
永巷令嚇了一跳。秦王也是一怔,面上大是掛不住,沉了臉道:“太妃!”
嘉太妃面上閃過一絲懼色,可是話說到這個份上,她也只能豁出去了,她舉手及額,叩下頭去,顫聲道:“本宮冒犯大王,大王儘可降罪。尊位、宮室,本宮都可不要,只求容我母女有一席之地安身,請大王……開恩!”
雖是請罪求懇之語,語氣卻顯得激動而不馴。秦王心頭火起,沉聲道:“太妃當知,王家親情,從來大不過國事。”
嘉太妃此番深夜求見,雖然心懷忐忑,但對所求之事,不知怎的,還是抱了五六成的把握。想着這些年來,他一直對自己心存維護,若非如此,她寡居的日子只怕更是難過。此番只要她開口相求,他多半會念往日那一點情分,再護她一護。可是眼前的君王一口一個國事爲先、大局爲重,竟是鐵了心要棄她不顧的模樣,她心中冰涼,不由得絕望淚下道:“國事艱難,本宮本不該爲難大王。可若要母女分離,本宮……生不如死……”
嘉太妃猛然擡起頭來,她反手拔下那枚長長的玉笄,一頭秀髮瞬間披散開來。秦王與永巷令齊齊嚇了一跳。嘉太妃已將發笄抵在自己的腮邊。
永巷令驚呼:“太妃!”
嘉太妃淒厲地:“是因爲這張臉對不對?是這張臉對不對?”
秦王厲聲喝道:你做什麼?
嘉太妃仿若未聞地哀聲道:“本宮知道,種種種種,都是爲了這張臉!本宮情願毀了它,只求……只求大王能留本宮殘命於宮中!”
嘉太妃語畢,手上便要加力。秦王眼疾手快,一把握住了嘉太妃的右手,嘉太妃一邊掙扎一邊哭泣,永巷令生怕傷到秦王,偏生又插不進手,大急。只見長髮羅衣飄蕩之間,二人一陣糾纏,畢竟男女氣力不同,發笄被秦王所奪。
秦王怒道:“你這是做什麼?”
秦王突然意識到自己還抓着嘉太妃的手,感到一陣侷促,鬆了手。嘉太妃伏地啜泣不已。秦王半跪於地,定了定神,不覺怒氣又起,沉聲道:“太妃爲何就不肯體諒一二?”
嘉太妃只覺無數委屈傷心涌上心頭,哭道:“體諒……這些年……我還不夠體諒麼?我都到了今日這個地步了,你還要我體諒什麼?”
嘉太妃這句話,一個敬語都未用,顯是怨痛失態已極。秦王看着嘉太妃,一個字都說不出。
她其實說得不錯。
她不是多事之人,知道自己身份有些尷尬,這些年,循規蹈矩,父王在時,她安安靜靜做她的寵妃;父王逝後,她老老實實養她的女兒。專寵時不恃寵欺人、守寡後更是避嫌少出。她方方面面都體諒了,都小心了,只求一點太平安寧,還落到今日這般地步,他還要讓她體諒什麼?
只是,若不是他有心存着一份憐惜,念着那點舊意,這些年,她又怎會過得這般太平?當下之事,他又怎會這般花心思周全安置、好言相勸?
秦王只覺鬱悶無比。
其實未必不能分說商量、甚至正言震攝,但眼前女子這些話,竟將他的話生生堵在胸口,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半晌,秦王擡手,永巷令忙上前扶起秦王。秦王站定,沉聲問:你……果然想好了?
嘉太妃決然道:“是。我寧願死,也不願母女生離!”
秦王心情複雜地看着長髮零落的嘉太妃,情不自禁地欲伸手,又覺不妥,轉過臉去吩咐永巷令:“扶太妃起來。”
永巷令忙上前扶起仍在抽泣的嘉太妃。秦王依舊扭着臉,有些負氣地:“既然太妃心志堅決,寡人盡力成全便是。”
嘉太妃心中陡然一鬆,她驚喜道:“大王此話當真?”
秦王按下心頭的焦躁與惱怒,回過臉來,上前一步,將發笄遞到嘉太妃面前,語帶雙關:“太妃放心,我大秦太妃,乃國之重寶,斷無改嫁遣歸之理。”
永巷令眼神微微閃爍了一下。嘉太妃又驚又喜,睜大溼潤的眼睛看着秦王,她這雙眼生得太好,哭過之後更是盈盈脈脈,長長的睫毛上幾點細碎的水珠,與雙瞳映着殿內燈光,瑩瑩爍爍,如星空一般,引人沉醉。秦王怔怔看着她,眼見她的睫毛微微一顫,目光遊移了一下,二人之間,漸有別樣意蘊溢出。
正在此時,殿門微啓,一名內侍探了探頭,見嘉太妃還在殿中,便朝永巷令遞眼色,永巷令努了努嘴,微微搖搖頭,內侍會意,縮了回去。
嘉太妃也回過神來,她接過發笄,垂下眼去,斂袂行禮,輕聲道:“多謝大王。大王庇護之恩,永誌不忘。”
秦王欲言又止。嘉太妃低着頭,將發笄籠於袖中,徐徐退了幾步。秦王忘了施禮相送,看着嘉太妃轉身,盈盈出殿而去。秦王久久不語。
永巷令小心地提醒:“大王,國相大人,已在候見了。”
秦王陡然煩躁地提高了聲音:“還見什麼見?不見!”
永巷令嚇得忙不迭地躬身退開。秦王又愣了片刻,重重吐出一口長氣。